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
許安懷的人生在這一天達到了巔峰。十年寒窗苦讀無人問詢,到這一天,終于一舉高中,天下皆知。
擲果盈車這等風流之事他平生卻也不屑,只這一天,騎著高頭大馬接受著姑娘們愛慕的眼神和明朗的心意,他也容許自己在此時享受勝利者的待遇。
人群中他看到有一張熟悉而又哀怨的臉一閃而過。天氣晴好,眾生之上,小金烏兢兢業業邊巡人間,陽光如金灑落一地。
許安懷卻覺得這柔和的陽光都有些刺眼。
他心里自然記掛她,然而卻不曾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之下相見。便也只當沒見著那個人,目光從容自人群之上掠過。
當他一身一品正紅托著狀元帽正要推門進入科考之前寄居的白鷺寺禪房,卻不想門從里面打開了。
禪院深深,樹枝錯落。佛門淨地冉冉生起紅塵。
是個女子,是他剛剛硬生生無視的女子。
他在殿上應承皇帝陛下的賜婚時,也曾她遲疑過片刻。
陽光撲稜稜打在她的臉上,給她那秀致的臉鍍上了一層光暈。
「希阮哥哥。」她站在那處怯怯地喚他。
希阮是他的字。
「小芝,你怎麼在這里?」他放下手上所承之物,溫和地問她。
「我等不到你回來,便出來尋你。」
他輕輕「哦」了一聲,濃密的眼睫垂下,劃過一道陰影。
「你如今這樣好,我就放下了心。」林芝想伸出手去觸踫他,然而見著他那一身大紅長袍,到底還是卻步了。
「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功成名就早已非池中之物的男子一抬頭恍然間在林芝眼中有了少年時的雀躍笑容。
「小芝,你能來看我,我真是很高興。」許安懷大步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
敖寸心轉頭看了楊戩一眼,問道︰「我們還要繼續看下去嗎?」
雖是夢境,然這夢境縴縷必現。境隨心轉,這眼見著就是要非禮勿視的階段了。
楊戩額間第三目隱去,只留下淡淡雲紋。他眼中有著隱約的笑意,道︰「先不著急,看下去再說。」
「這佛門清淨之地,女眷是如何進了這西園禪房?」許安懷摟著林芝,疑惑地問道。
「我……」林芝訥訥不敢言語,總不能說這只是在夢中。並非真正的相逢。
正當她不知該扯什麼謊蓋過去,忽然便听見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自不遠不近處傳來。
「許公子。」正是孫言慈。
許懷安轉過身,便見到了他那出身名門美麗高貴的未婚妻。
「孫……小姐?」
「她是何人?」孫言慈問著許安懷,眼神卻落在林芝身上。
「她是……」
「我是希阮哥哥的表妹。」林芝退出許安懷的懷抱,低眉斂目地說著。
許安懷眉頭微皺,驚訝于她說的話。
「表妹?」孫言慈仔細咀嚼著這兩個字,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孫小姐緣何在此?」許安懷問道。
「我來還願。感謝菩薩讓我遇上一段好姻緣。」孫言慈紅著臉嬌羞道。
許安懷赧然一笑。
林芝看了一言許安懷,對孫言慈道︰「恭喜孫小姐得遇良人。」陽光落在她的瞳仁里,讓她栗色的眸子有一種透明的錯覺。
孫言慈矜持地朝她笑了笑。
「女人,原來天生便會說謊。」楊戩輕輕一嘆。
敖寸心一言不發。
女人說謊,卻往往是為了男人。眼前這兩個女人俱都所言不實,為了各自的愛人。
晨光熹微中,許安懷悠悠睜開眼來。夢中紅顏皆不在身側,使得他有片刻的悵惘。然而想到功名在身,前途無量,便又把這片刻的茫然棄之腦後。
大丈夫生于世自當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切不可為兒女私情而誤了前程。
如有可能,以後再彌補小芝便是。
而此時,林芝大夢初醒。
「你可了卻了心願?」楊戩收起墨扇問她。
林芝閉上了眼楮,點了點頭。她見到了想見的人,但卻沒听到想听的話。當初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時說過的話,如今都成了笑談。
她說她是他的表妹,他沒有否認。想來是樂見她的知趣的。不算試探的試探,卻終究是這樣難堪的答案。
「許公子居然有這樣一心為他著想的姑娘……」孫言慈慨嘆道。
「那又如何?」敖寸心歪頭反問。孫言辭被她問住了。
是啊。那又如何?命運給了他選擇,在前途面前,他放棄了青梅竹馬的少年愛人。哪怕有過猶豫,卻全無後悔之意。
「我原本指望她鬧一鬧,把此事鬧大,我便也有理由不嫁,且抗旨之罪也落不到我們孫家頭上。如今看來我命中注定是要做那狀元夫人的……」明明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喜事,她卻說的無限悲戚。
情愛一事往往如此,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敖寸心看著她,一雙眼中盛滿了憐憫。
「不過這樣也好,她是無辜的。」孫言慈自嘲一笑。
「其實,要擺月兌如今的局面,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不知孫小姐是否願意為了心中所執,拋棄現在的生活,拋棄上京貴女的身份?」敖寸心笑著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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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嫁女可謂排場齊全十里紅妝。因是皇帝保的媒,皇家也出面表達了對臣子的體恤和禮遇,不但派穎王主婚,更賞賜下無數奇珍,以示天恩浩蕩。
孫言慈知道此時紅綢的另一端牽的是她從今往後的天。女子出嫁從夫以夫為天,然而那個人卻並不是她內心真正想嫁的人。
吉時已到,司儀一聲「一拜天地!」高亢嘹亮,生生把周遭聲息壓下。
京郊。
「你當真不後悔?」楊戩問林芝。
林芝一雙眼看著窗外謝了的桃花,眼中有些痴迷。
「不……我後悔了!」那女子忽然轉過頭來。
「孫小姐畢竟無辜,我不該存那樣的心思……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沒有錯。」年輕的繡娘忽然跪了下來,對著楊戩行了叩首大禮。
其實孫言慈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知道的是她自己。
「你是神仙,求求你阻止他們拜堂成親!孫小姐不能穿那身嫁衣……」
「為何?」
「我在繡嫁衣上的花紋之時摻了綺羅香,綺羅香合著新房花燭中的安息香,會變成一種毒,能讓身著嫁衣之人在不知不覺中死去。」
楊戩把扇子輕輕扣起。眉頭霍然一舒。
「我一時鬼迷心竅。覺得希阮哥哥負于我,全是為了她,便想著世界上沒有這個人那該多好。其實希阮哥哥不要我,與她有什麼干系?男子不要一個女子,全是他自己心中沒有那個女子,與旁人無涉。」
「可是,如今吉時已過,想必是禮成送入洞房了。」
林芝怔怔看著他,似乎沒法理解他說的話。
楊戩在心中一嘆,看著林芝的眼楮,道︰「我其實一直在等著你自己開口。幸好,我等到了你幡然悔悟。林姑娘,你要感謝你自己。你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包括她的。」
「我如今給你一個機會,一個得到你心愛之人,同時也拯救孫小姐的機會,你願意嗎?」
「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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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安懷挑開新娘的紅蓋頭,便見他美麗的新娘含羞帶怯低著頭。
他喚了她一聲︰「娘子。」
他的新娘抬起了眼,一雙眼楮里盛滿了雲霧。
「娘子。你我新婚大喜,卻為何哭泣?」眼見著新娘子淚如雨下,溫文爾雅的狀元郎便也很是不解。
「能與夫君結下這段姻緣,妾身喜極而泣。」她拭去腮畔淚水,輕輕說道。
敖寸心眼見著新郎哄著新娘一起喝了和巹酒,終于床簾放下,她揮手化去了鏡像。
「此間事已圓滿,功德簿上便記上一筆。多謝真君傾力相助。」
「三公主,這九九八十一件功德,並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楊戩認真地說。
敖寸心不置可否。
林芝醒來,便看到了敖寸心。
「孫小姐。」敖寸心向她點了點頭。
「林芝」模了模自己的臉,一時心中有些恍惚。她為了擺月兌自己的命運,完完全全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將代替你成為孫家的小姐。而你那心上人,我也想了辦法救了他的性命。如今,你只是繡娘林芝。」
「多謝寸心姑娘。」
繡娘林芝和小廝小寧是沒有門第之差的。她想。
陽光正好,她要去邂逅那個有著干淨眼神的少年。
「我居然沒有死?」林芝看著自己的白皙柔女敕的雙手,怔怔發呆。她已經做好了死于心上人懷抱的準備,然而一夜過去,她安然無恙。
嫁給她,然後死去。這是她以為的宿命。
「娘子。」她青梅竹馬的愛人溫柔地喚著她,她的心中卻不辨悲喜。原來,寸頭的盲眼道士說的是真的,她小時候便被那道士批過命,說她將嫁給同村的許安懷。一場傷心,命中顯貴。
後來在進宮謝恩回來的路上,風吹起轎簾,她隱約見到了當日曾經見到的那個豐神俊朗的仙人。
他曾問她︰「我可幫你與孫小姐靈魂互換,讓你成為你羨慕嫉妒的那個人,你願意嗎?」
她點了點頭,然後便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楊嬋看著茶杯中狀元夫人的臉隱在了轎簾之後,輕輕吹了一口氣,杯中恢復平靜,依然是原來那杯清茶。
「他三人各自都為了自己的命運做了選擇,只希望都不要後悔才好。」她輕輕嘆道。
許安懷選了光明的前途,孫言慈選了自由的愛情,林芝選了命定的姻緣。
世上所有的命中注定,都是各人選擇了之後命運給出的答復。
「三公主,你在功德簿上看到了這三人的命格。可知後來……」
敖寸心抿了抿唇,道︰「天機不可泄露。」
她只知道,後來許安懷不可避免的思念林芝,而林芝的愛情,在那一聲聲溫柔的「娘子」中,漸漸死去。至于成為了林芝的孫言辭,她嫁給了壽春樓的店小二。
已是二品誥命的林芝後來繡了一副屏風,白衣的仙人行走在深山之中,頗有出世之境。
「這針法真是精妙無雙,沒想到娘子于針鑿女工如此精通。」許安懷贊道。然而也只是這樣一聲贊,他腰上系著的荷包,仍然是林芝很熟悉的那個舊日她還是繡娘林芝時繡給他的荷包。
「不若夫君替妾身這繡屏提個字。」
許安懷飽蘸濃墨筆走龍蛇,遇仙二字便灑然其上。
「雖直白了些,卻也貼切。」
孫言慈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早春的天氣里寫著夫子吩咐下來的功課。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孩子的字體尚還稚女敕,她慢慢念著,卻落下淚來。
于河邊汲水之時也曾偶遇龍女,她已經芳華不再,龍女容顏卻如昔日一樣嬌艷動人。那故人只在水面之上同她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並不曾走近噓寒問暖。
無人可訴的心事便也消散在早春薄霧繚繞的河面。
她吸了一口氣,提了一桶水,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