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修要跟著敖寸心找到恩人報恩,敖寸心便留他在別莊居住。這莊子被敖寸心當做在凡間的行宮,小鼉龍又強盜似的問各路水族打劫了不少,這里便被布置得格外適合水族居陸生活。不但莊子里有一個特別大的淡水湖供小鼉龍休息,因嵐修擅長鼓瑟吹笙,敖寸心還設置了琴台供他所用,便是扇貝精小山,也有特意為她挖成引了海水而來的咸水池塘。
敖寸心仍然一心一意種那株月桂。她明知道它在凡間活不長久,卻依然悉心照顧定時灑水,無微不至。
嵐修曾問她為何要在那株月桂上花費如許多的時間,為一個明知是死亡的結局。敖寸心操縱著水流溫柔地化作雨絲灑在月桂之上,邊灑邊說︰「嵐修少主又為何為一個明知不存于世的人,不惜離開海洋于人世尋覓?」
少年笑了,道︰「海巫大人果然沒有騙我,三公主所知甚廣,她還說,你是要來度化我的那個人。」
鮫人一生壽祚綿長,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出能珠。嵐修幼時為人所救至如今他長成濁世翩翩佳公子,中間卻起碼過了百年,鮫人有三百年的壽命,幼年期便有五十年,那漫長的五十年里,他們一直保存著孩童時的容顏,度過幼年期,他們便進入了成長期,以慢于人類許多倍的生長速度在一百年之內慢慢抽枝拔節從孩童長成少年直至青年。
嵐修幼時為人所救,如今風華正茂正處于鮫人成長期,這中間相隔近百年,當年救他的那人早已不在人世。敖寸心能想到這一層,嵐修自己自然也知道。
楊戩去地府查過,說當年救了嵐修的人如今轉世投胎,因上輩子積福太甚,這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而她不但擁有潑天富貴且權勢滔天。當年那人正是如今母儀天下的高皇後。
高皇後出身顯赫嫁得更是顯赫,如今的皇後將來的太後,她已達這個時代女子所能達到的巔峰。
嵐修見陽光下敖寸心手下的月桂枝縱然淋了雨露還是阻擋不了頹敗氣息,心中不忍方才開口,沒想到三公主反詰一句,立刻堵了他的去路。
「幸好人類擁有不滅的靈魂。」嵐修道。當年鮫人族的公主為愛犧牲,最後換得了也不過是人類那不滅的靈魂。
「你確定你還要報恩?」敖寸心問道。
「那是自然。」嵐修點了點頭。
哪怕那個人已經不是當初模樣,只要還是那個靈魂,又有什麼打緊?
「好,我告訴你,她是誰。」
敖寸心食指輕輕在空中畫了一個圓,一面水鏡便在空中顯現出來。水鏡里高皇後正悠閑地吃著宮女呈上來的荔枝,她發髻高豎,身穿象征皇權的山河社稷襖和乾坤地理裙,年華不再但自小養尊處優保養得宜,是以如今一看便知年輕時是位大美人。
「當年,她還只是個漁家女。」嵐修看著水鏡緩緩道。實在是俗不可耐的故事,他落入了她父親的網,同其他低等水族一起被帶回了她的家。那時他化作了一條美麗的魚,被她瞧見了,心喜之下向父親討要了來,將養了幾天。後來她又喜歡上了養貓,為了它的安全,便把它給放回了海中。
涉世未深的鮫人族少主不過堪堪一百多歲,比扇貝精年紀還小,然而論及見識,他卻不一定比得上龍宮里經常走動的青衣小婢。他甚至覺得那幾日淡水生涯也十分不錯。
「你如要見她,我也可想法子讓你進宮。」敖寸心說到「進宮」二字,竟然不知道為何語氣有些古怪,引得少年奇怪地看著她。
「鮫人天生便通曉音律,你可裝作伶人,同我一起進宮。」敖寸心說道。
「人間報恩無非這麼幾種。許之名利與財富,高官與厚祿。然而對于如今的她來說,這些都不缺。或許你也可以以身相許。」敖寸心揶揄道。
「以身相許?」
「凡間報恩向來喜歡以已身許諾,為奴為婢或是為姬為妾,完全地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上。」
敖寸心說到報恩,便想起她同楊戩之間便是始于恩情。恩重如山恩重如山說的多了,便真的以身相許了。只是楊戩把自己許給她,卻並未把心也許給她。
她那時不懂,恩便是恩,情便是情,非把兩者比劃到一起說,說的多了鬧的久了,那恩和情都變成了怨和恨。
久負深恩必成仇。人性如此,不可強求。
「我……倒是想見見她……」少年低了頭,陽光灑在他年輕精致的臉上,那聲音輕忽的如同海上的泡沫。
「好。」敖寸心朗然應道。
其實她也想知道,當三百年的壽命遇上永世不滅的靈魂,會有怎樣的傳奇誕生。
上天從來都公平得很,人類雖然生命短暫,卻擁有不滅的魂魄,而鮫人一族雖然貌美,渾身上下皆是寶,滴淚成珠,善織鮫綃,歌聲如同天籟,且擁有三百年的壽數,但一旦死去,便化為泡沫,靈肉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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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皇後乳名滔滔,然而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叫她乳名了,她出身勛戚之家,簪纓世族,生的高貴嫁的也高貴。又有誰敢喚她乳名?縱使年華不再,膝下三子兩女,穩坐中宮的皇帝元後,誰敢小瞧?
長子穎王趙頊對母親一向尊重有加,他嫡長子的身份注定將來榮登大寶,他擁有的這些,都是因為高皇後,況且高皇後也對這個長子寄予厚望,十分愛重。皇後壽誕將近,穎王也煞費苦心操辦壽禮。皇後愛看歌伎伶人的表演,奈何宮中音律听膩了。穎王為討母親開心,特意廣發文書在民間精通此道中人,一時伶人紛紛進京,希望一展所長,平步青雲。
當敖寸心帶著嵐修敲開穎王府的大門,趙頊正在前廳會見貴客。
這貴客正是楊戩。
趙頊同楊戩聊的頗為投契,于國事見解不謀而合。司法天神當初主張天庭廢棄森嚴冰冷的舊天條,甚至他曾結合自己見解撰寫天條,希望玉帝王母能把天庭法度改得更為符合天道更具人性化一些。但是到底還是失敗了,也因為有了那次的失敗,他選擇了忍辱負重,暗中幫助沉香促成新天條的問世。
過剛易折,善柔不敗。
而穎王趙頊于政事上亦追求變法,以期鞏固大宋江山。他見楊戩所言俱都切中肯綮,頗為振奮,引為平生知己。
趙頊正與楊戩說至興處,便見管家來報說是有一位姑娘帶著下人于前門求見。楊戩听了管家對女子的描述,面上波瀾不興,只低頭吹了吹浮于表面的茶末。
「楊兄……」趙頊一時想起當初那個救過皇後的江湖女子,想著自己曾允諾對方如有需求和上門求助,如今人家找上門來,自然不好閉門不見,然而與這位楊公子卻也正說至興處,一時有些為難。
「殿下請自便。」楊戩灑然做了個請便的姿態。
「那……把那位姑娘帶至偏廳等候。」趙頊轉頭吩咐一旁的管家。
「既然殿下有客來訪,楊某先告辭。」楊戩手持墨扇抱拳,趙頊一時留他不住,便也允了他先行離開。
楊戩同敖寸心一進一出對面相逢,穎王府上遍植草木,馥郁蔥蘢,楊戩的衣衫都帶了草木之息。見著女眷,他側身站立一旁,待敖寸心走近,目不斜視經過他的身旁,方才抖了抖袍角落葉,復又前行。
敖寸心由管家引著來到穎王面前。
趙頊衣著常服,卻依舊一身貴氣,他抬眸看了看敖寸心和她身後的嵐修,臉上掛了和煦的笑容,問道︰「姑娘此次來本王府上,可是有何難事要本王辦?」
「不,穎王殿下,我是來幫你的。」敖寸心道,見趙頊眉頭一軒有些詫異的樣子,便又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听聞殿下在為皇後誕辰之事操心,為使娘娘高興,特意網羅擅音律的民間藝人入宮獻藝。我身邊恰好有一位這樣的伶人,現特來推薦給殿下,以解殿下之急。」敖寸心說的頭頭世道,她臉皮厚,直把這樁不請自來的推薦說成了雪中送炭的恩情。說完她側身讓了讓,直接讓嵐修暴露在趙頊研判打量的目光之下。
趙頊見嵐修如芝蘭玉樹,秀致清雅,實在不像是紅塵中打滾的伶人,不禁蹙眉問道︰「不知這位公子能否先給本王表演一二,本王也好心中有數。」
嵐修腰間插著一管碧玉蕭,聞言便摘下玉簫放于唇邊吹奏,一時清凌凌的聲音鋪面而來,如同陽光灑在塵世,海鷗歸于碧落,清音滌塵,人事草木無一不受感染。
待簫音落下,穎王只覺得自己從一場幻夢中醒來,不知今夕何夕。
「當真是有如天籟。只是我母後的誕辰乃是大喜之日,曲高和寡,難免孤寂。本王還是喜歡熱鬧點的曲子,喜慶吉祥。」趙頊沉吟片刻道。
「殿下不必擔心,嵐修會奏百鳥朝鳳之曲。介時他可以簫音驅使百鳥向皇後朝賀,場面宏大,必定熱鬧喜慶。」
「哦?這位公子居然還會這等奇技,本王真是失敬。」趙頊嘴上雖說著這話,心里到底是不情願。這女子神出鬼沒武藝超群,如今早上門來不過為引薦一個人,這事兒怎麼都透著古怪。而且這畢竟是來路不明的人,介時入了皇宮大院,出了岔子,便是大罪了。
嵐修听了也不過笑笑而已。鮫人的歌聲可使漁人流連忘返,可使海鳥停止飛翔,驅使百鳥不過雕蟲小技。
「殿下如不放心,可將我扣在府上,嵐修一身技藝如不于皇後誕辰獻于世人,實在是有些遺憾。百鳥朝鳳之能舉世無雙,必會讓世人贊嘆殿下對皇後之孝心。」
百善孝為先,趙頊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不得不說她說得很讓他動心。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敖寸心。」
「寸心姑娘,那麼接下來的日子,便委屈姑娘在我府上住幾天了。」
他還是接受了她的提議。
「既如此,那寸心就叨擾殿下了。」敖寸心微笑著福了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