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七年,天下太平。
一早,唐天遠像往常一樣去翰林院應卯。夏日已至,天也長了,他出門時,太陽已經冒出半個頭,紅彤彤地散著光芒,像是一只炙熱的手掌,溫柔地撫模這個世界。
你問他是怎麼看到太陽的?
因為他站在牆上……
唐天遠並非有什麼特殊癖好,他以前也是愛走正門的。只不過現在……他扭頭往東邊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門口擠了幾輛馬車。
馬車有的樸素有的奢華,還有一輛垂著粉紅色的流蘇,裝飾著鮮花,生怕別人不知道里頭坐的是女人。
確切地說,這些馬車里頭的應該全部都是女人。
唐天遠背著手,雖站在牆頭上,豐姿依然不減半分。他抬頭,靜靜地望著天上被太陽染了一層赤銅色的魚鱗雲。微風徐徐吹過,鼓動著他的衣袍,空氣中飄著不知名的花香。他閉上眼楮,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因這沁人心脾的花香而稍稍好了一些,嘴角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使那弧度很快又壓了下來。
兩年前,唐天遠二十歲,在殿試中發揮正常,高中探花,春風得意自不消提。
按照慣例,一甲前三名——也就是狀元、榜眼、探花,是要一起游街的。戲文里都說狀元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不過這一次,探花郎搶了狀元的風頭。原因很簡單︰三人之中,探花最好看。
唐天遠本來就長得一表人才,尤其是眉宇間那股英氣,隨便往人堆里一放,都能立刻制造鶴立雞群的效果。狀元是個四十多歲一把胡須的,榜眼五短身材外加皮膚黑得很勻稱,跟這倆人一對比,唐天遠更顯得俊美無儔了。
同時,唐天遠被京城老百姓津津樂道並深深銘記的還有他的家世︰他是內閣首輔的兒子。
內閣首輔就相當于丞相了,絕對的柄國之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唐天遠有這樣一個爹,還能自己發奮讀書考中進士,可見此人是好學又上進的。再與京城里一班鎮日只知斗雞走狗喝花酒的紈褲子弟相對照,唐天遠的形象簡直要光芒萬丈了。
相貌好,家世好,人品也好,又有才華肯上進。這簡直是女人們的終極擇偶標準。
剛好,唐天遠尚未娶妻。
于是,登門給唐天遠說親的媒人漸漸多起來。這也沒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可是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唐府門口便聚攏了一些慕名而來的姑娘,專等著唐天遠出入時一窺他的英姿。她們都坐在馬車里,並不露臉,只在唐天遠路過時才撩起車簾看一看,伴隨著鶯鶯恰恰的嬌笑。
一般在這個時候,唐天遠總是低頭猛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個別姑娘膽大些,于唐天遠路過時故意在他跟前丟個手帕荷包什麼的。對此,他只好裝瞎。
他覺得她們大概只是一時興起,等風頭過去,也就清靜了。
很快他發現他實在太天真了。
唐府門口的馬車越來越多,連後門都不錯過。人一多了,成分就復雜了,有人甚至看到連青樓的女子也跑來圍觀。終于,有些不怎麼在乎名節的女人不甘于只是遠遠地看著,開始走出馬車調戲唐天遠了。
是真的調戲啊,不獨言語輕佻,且還有上手模臉的。可憐他唐天遠活了二十多年,尚未真正踫過女人,陡然被一幫姑娘這樣調戲,實在窘迫難當。可這種事情又不好報官,他一個大男人,也不能與女人們爭執,只好遠遠地躲了,躲不過,干脆翻牆。
其實,無論唐天遠多麼出挑,單憑他自己,是無法造成這種離奇場面的。導致唐天遠名氣越來越大且仰慕者眾的,另有原因。
想到這個原因,他更覺無力,真是提也不想提。
唐天遠站在牆頭上憂傷了一會兒,便趕緊跳下來,抄小路去翰林院了。他家離翰林院不遠,騎馬值不當,他也不愛乘轎子。
翰林院對面有個書店,這會兒還沒開門,但門口已經聚了不少人,排了長長的隊伍。想必是在搶購什麼好書。唐天遠好奇地往隊伍里一掃,看到排在最前面的赫然是曾經與他同科、現在是他同僚的榜眼兄。
唐天遠走過去,與榜眼兄打了個招呼。
榜眼兄正在吃包子,看到唐天遠,歡快地問他要不要吃包子。唐天遠搖頭問道,「你們在這里排隊買什麼?」
「好書!」榜眼兄兩眼放光地答,「是妙妙生的新書《唐飛龍風月剿匪記》。」這書名有些刁鑽,像是繞口令,榜眼兄說得甚是吃力,噴了好幾下口水。
唐天遠掏出手帕在臉上抹了一把,眯著眼,咬牙。
妙、妙、生。
他咬牙的聲音被人群的交談聲掩蓋,榜眼兄的心思都在包子和書上,並未發現唐天遠的異常,他又說道,「其實這本書在別處也可以買,但今天這家書店賣的可是獨家題詩版,每一本書的扉頁都有妙妙生的親筆題詩,還蓋了私印。全京城獨一份兒,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你來一本不?」
正說著,書店開門了,因外面排隊的人太多,伙計只好在門口支了桌子,擺上一摞一摞的新書。封面上幾個字正是令唐天遠不忍細看的「唐飛龍風月剿匪記」。
人群一陣騷動。排在榜眼兄身後的一個人听到他們的交談,眼神不善地看著唐天遠,「你想插隊嗎?雖然我們都知道,唐飛龍就是你唐天遠,但你也不能插隊。」
「我不插隊,你們繼續。」唐天遠扭頭想走。
「別走!」榜眼兄十分仗義地一把將他拉回來,一邊掏出一塊銀子拋給書店伙計,「我買兩本!」
伙計收了錢,笑道,「榮您惠顧,一個人最多買三本,您再來一本不?我省得找錢了。」
榜眼兄便拿了三本書離開隊伍,把其中一本塞到唐天遠懷里,「別跟我客氣。」
誰跟你客氣了……唐天遠甚是無語,想要把書還給他,但是他打死不收了。
唐天遠就這麼拎著本燙手的書進了翰林院。他實在不理解為何有這麼多人願意多花兩三倍的價錢,只是為了多買一頁題詩。那個妙妙生是個變態,寫的字能好到哪里去。唐天遠想到這里,故意把書翻開,想鄙視一下妙妙生的書法。
……竟然還不錯。
唐天遠自己在書法上頗有些造詣,名氣也不小,這會兒看到妙妙生的字,雖寫得有些急,但風清骨峻,自成一格,很不一般。
代筆,一定是代筆。
他把書扔在桌上,隨手抽了一本其他的書來看。
而榜眼兄已經迫不及待地坐在自己的公位上,兩眼放光地翻開了他的寶貝新書。
唐天遠和榜眼兄同期授的翰林院編修,職位相當,所以共用一個辦公房間。兩人公位相對,平時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對方。按榜眼兄的說法是,每次抬頭都能看到一個比自己英俊一萬倍的人,他必須找點精神支柱才能活下去。于是他遇到了妙妙生。
這個妙妙生,可不一般。他出現的時間是唐天遠高中探花、名揚天下後不久。沒人知道他的生平,也沒人見過他的真容,可是一提到他的名號,卻又如雷貫耳。這妙妙生寫過幾本話本子,雖也是風月小說,但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佳人,里頭的男男女女形象十分真實豐滿;情節也別致、出人意表;另有一些清新可頌的詩詞,滿足了高雅人士們的需求。是以他的書在這兩年很是風靡,每次有新書出來,都會引發搶購熱潮。這自然是各地書商們樂見其成的。
妙妙生的書之所以這樣火爆,有一部分原因是借著唐天遠這股東風。他的每一本書,主角的名字都叫「唐飛龍」。《周易》上說,「飛龍在天」,唐飛龍可不就是指唐天遠麼。當然,這樣解釋未免牽強,但只消翻開書看一看,便知分曉。那唐飛龍與唐天遠出生年月相同,同樣是內閣首輔的兒子,也同樣是弱冠之年考中探花,其他一些細節也十分相近……這還不夠明顯嗎?至少絕大多數人讀妙妙生的書時,都會不自覺地把唐飛龍想象成唐天遠。
因此,妙妙生的書與唐天遠這個人,兩者之間產生一種很奇妙的相互推動的作用。正是托了妙妙生的福,現在想給唐天遠生孩子的人數不勝數,連起來可以繞京城三圈再打一個蝴蝶結。所以唐府門口能夠聚集那麼多人,還有些著三不著兩的跑來調戲唐天遠,也就不奇怪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身為名人就要付出點代價,這個道理唐天遠懂,他真不介意自己被人寫兩筆,可是那個妙妙生都寫了些什麼東西!第一本書里,唐飛龍表面是個謙謙君子,但骨子里喜歡被女人調戲;第二本書,唐飛龍是個弱質公子,走三步路咳半口血的那種;第三本書更奇葩,唐飛龍直接被寫成了神經病,白天是一個人,晚上是另外一個人。現在寫到第四本,唐飛龍開始剿匪了,剿匪就剿匪,關風月什麼事兒!
以妙妙生之惡趣味,唐天遠真不知道他這次會寫點什麼,總之他是不忍心看的。
抬頭看看對面的榜眼兄,他倒是看得十分投入。因太過興奮,榜眼兄蹲坐在椅子上,一手持書,另一手捂著嘴巴,兩眼冒光,發出一陣陣痴笑。那動作,那表情,配上那黑得渾然天成的氣質,真像是齊天大聖見到了中意的母猴子一般。
唐天遠更不忍看他,于是低了頭,扶著額頭發呆,目光又落在桌上那本《唐飛龍風月剿匪記》上。
終于,他把手伸向了它。
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唐天遠在內心絕望地狂喊。他每次都不想看,可每次都禁不住去看!
把書翻開,開篇竟然十分正常。這不像是妙妙生的風格。唐天遠提著一顆心往下看,看到第三章,妙妙生終于忍不住露出了真面目。唐飛龍身為朝廷命宮,在剿匪過程中竟然落入匪徒之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匪首他是個斷袖。這斷袖黑老大把唐飛龍月兌光了綁在床上,正欲行那苟且之事時,被本書女主角及時趕到,營救出來。
月兌、光、了、綁、在、床、上……
像是完成某個儀式一般,唐天遠長出了一口氣,緩緩把書合上。才第三章就出現這麼刺激的劇情,他實在沒勇氣看下去了。
說實話,唐天遠懷疑那個妙妙生是個喜歡搞斷袖的變態,正常男人寫的風月小說不是這樣。唐天遠看妙妙生的書,總有一種被變態盯上的不適感。這書里的黑老大八成就是那妙妙生的自托,想借書里的情節過一把變態的癮。
唐天遠一不小心就腦補了一個一臉胡子滿面油光猥笑著奮筆疾書的老男人,登時遍體生寒。
他真的快忍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