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林夕元年,十一月末。
逼近十二月,夢陽的冬天愈來愈凜冽,整個大地都顯得荒涼突兀起來,大片的農田播下的冬麥只抽出一手長的女敕芽,**出黑褐色的泥土。來自極北的寒風被高大綿長的荒和山脈削弱大半威力,可吹在人身上依舊冷的刺骨,街市上的人們拼命裹緊衣服縮緊脖子,可街市兩邊賣小吃的各種攤子上涌出來的熱氣又裊裊升起,食物的香氣又抵消了些寒風的威力。
而一個多月前飽受戰火炙烤的帝都已經恢復繁華盛景,縹緲城是有錢人享樂的天堂,身懷巨賈的富商在享樂之所一擲千金,甚至不惜花一馬車黃金只為看一眼帝都最有名的歌姬,為帝都名媛花上萬鎰黃金奉上各種珠寶也不稀奇。也有各種豪華的酒樓,歌館,舞闕,珍寶閣等等奢侈的地方!在飄渺城,若是有錢就會過得很滋潤,可貧苦人家的生活就相當慘!
飄渺城是多少人夢想能進入看一眼的仙地,誰都想看一看夢陽大地上最繁華的最盛名的帝都之景,可飄渺城畢竟是帝國心髒所在,皇帝下令嚴查出入帝都者的身份,以免生亂。高大十數丈的城牆將城內的盛景與城外的淒涼隔絕開來。一余月前城外大戰還沒處理完的尸體遺骸,殘缺的鎧甲武器以及格各種大型攻城機括凌亂的堆在地上,焦黑的土地被風吹過,卷起暗紅帶腥的塵土!城內與城外簡直是天堂地獄之差!
可這依然改變不了人們對縹緲城的向往!有的人一生都渴望能進入縹緲城中看一看高大華麗的樓闕,听一听帝都盛名的歌姬一展鶯喉,或坐在街邊的酒肆中斟一杯白月醉坐上一天,指頭在桌上扣著酒肆里的箜篌弦樂聲,看街市上大人物的馬車來往不息。帝都是太容易讓人迷醉慵懶的地方,只因這里的繁華盛景。
可十年後,無休止的戰爭貫穿了大陸的歷史,巨大的軍費支出和民夫征調使得夢陽的大地上始終迷漫著家破人亡的哭嚎聲。在帝都富賈和皇族的支持下,帝都縹緲城是亂離之世的唯一樂土。失去親人不堪重負的流民通過各種手段突破縹緲城守衛的查禁進入帝都,他們在街頭巷尾以零工,乞討和偷竊為生,所以縹緲城在亂世時代的繁華盛景也不過是一時的粉飾和畫皮。越過屋檐交錯的淳月街,街背後的陰暗處污水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流民們饑餓的目光聚集在破壁的屋檐下,他們有的就此餓死,有的懷里揣著匕首,以端詳獵物的眼神看著來往的人!
當然,這是十年後的事情了!現在的縹緲城依舊是令所有人心馳神往的聖地!
帝都最中心的皇宮是帝國心髒的心髒,最高的星墜殿直入雲霄,站在星墜殿頂層,無雲的日子可以將這座巨城的一切盡收眼底,夜晚抬起頭夜空就像在頭上低懸著一樣,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若說縹緲城是有錢人才能進入,那麼城中之城的皇宮則非位高權重者不得踏入的禁地!這里每天都有指令發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將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的旨意下達貫徹下去。威武的羽林禁衛軍牢牢守著這座城中之城,將皇族的榮耀守護到破滅前的最後一刻。
龍炎殿。
一襲琉璃龍翔袍的林夕皇帝斜倚著王座,雙眼微閉,像是在傾听著什麼。側耳細听過去,卻是隱約的琴聲。皇帝的手指扣在王座的扶手上,一下一下的打著拍子,蒼白的臉上像是長久沒見過陽光了,透著死灰色!年輕的容貌滿是疲憊,帝國在赤那思退兵後的恢復重建工作費了他很大心力!畢竟他繼任皇位不久,帝國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目,而且前朝老臣也在一個一個替換中,這讓他的工作量愈加繁重。
好不容易有了片刻閑暇,才能听一听這幽隱的琴聲。
龍炎殿向來是皇帝起居辦公的地方,從來沒有過聲樂歌舞,可林夕皇帝納入皇後卻將這條規矩破開,準許那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冷得像一塊冰的女人在龍炎殿彈琴。于是他也知道了皇妃彈琴上也是一把好手,與帝都名媛相比都不遜色。也對,這樣容貌的女人擁有這樣的琴技也不為怪。可皇帝依舊沒有看到這個女人笑過,那張完美無瑕的容顏似乎像冷硬的冰雕刻出來的,與美貌毫不相符的冰冷。
這個名叫做白顏的女人就像一只孔雀一樣,整日就待在龍炎殿的偏殿內,或靜坐或撫琴或擺弄滿地的算籌——很少有女人會研究算學這種連帝國有名的大學士都覺得頭痛的東西。雖然皇後是很沉靜很安詳的人,可那股冰冷的氣質很難讓人接近,甚至對皇帝也是冷漠無情。
林夕皇帝是一位霸道掌控欲極強的帝王,可唯獨對這個女人放任不管,從不強求她。甚至有時候皇後對皇帝無禮的頂撞都被皇帝輕描淡寫的翻了過去。事實上,在皇帝心中對這個完美的女人卻是淡淡的敬畏,就像在皇宮中囚禁了一個妖魔一樣……就是這樣一種令人不安又惶恐的感覺。
皇帝一想起這個女人就會有一種無力感,自己可以以莫須有的‘叛心’罪名誅殺帝國的軍皇,處置五十年來步戰排陣第一人的鎮天大將軍,將夜國上下全都殺盡,以這個女人的孩子為逼強迫這個女人跪拜在自己的劍下;可以給她最盛大的婚禮,給她最奢華的生活,可無論他怎麼做,都無法走近這個女人的心。就像自己囚禁了她的**,卻無法留住她的心一樣。也許那個女人無時不刻都在怨念沸騰吧……
琴的聲音互轉,弦的撥動突然變得急切起來,就像要打仗了一樣,不復方才慵懶恬靜的琴調。皇帝睜開眼,發現一身紅袍的修羅已經進入龍炎殿,正笑盈盈的看著他。
「陛下,我們可以開始今後五到十年的規劃了——」
「先听琴聲,不談朝政!」皇帝擺手制止修羅再說下去,有時候覺得就算這個女人不喜歡自己,他若是每天都能抽出時間听一听這個女人的琴聲也好啊。想到這里,皇帝嘴角危險的抽動了一下,隱在冕旒下的眼楮泛起殺光,這是他憤怒時候的表情——不知不覺間,他將自己擺在了卑微的位置上!卑微感,這種他以前最厭惡卻不得不承受的感覺……
雖然他現在已經是帝國最至高無上的皇帝了,可以前那些不堪的回憶還是會在半夜驚醒時候涌出來。就像將一個妖魔封在深井中,自己平日總會在井里扔進去石頭,可午夜時分妖魔又沖破封土,狠狠的向自己噬咬過來……他憎恨以前軟弱的自己,所以他獨擋大全後,將兩個哥哥萬俟昌隆,萬俟鴻運存在過的痕跡全部抹除,拆掉他們住過的宮殿,處死以前侍奉他們的宮人僕役,燒掉他們的珍寶字畫各種財產等等……
可這種卑微感還是會存在啊!尤其是這個女人出現在自己身邊後,他,夢陽帝國的皇帝,在這個女人面前卻什麼也不是……
修羅踱步到龍炎殿那一人環抱粗的柱子旁,雙臂抱在胸前,背靠著柱子,雙腿交錯在一起,紅色的頭發妖異的縈繞在身邊,**的胸膛肌肉線條無比流暢,透出一股強烈的雄性氣息來。
「皇後的琴聲真是好听,我想帝都之中恐怕能彈出這樣音調的名姬也不超過五指之數!」修羅懶散的說道。
「嗯,的確。!」皇帝簡單的應了一聲。
「帝都四大歌姬各有風骨,柳媚兒擅長琵琶,師承前朝琵琶仙人柳華,重音律輕風情,有一股子鏗鏘大氣;而擅長箜篌的鳳衍紫曲調重在兒女情長,喜歡她曲調的多是世家大族的年輕公子小姐,音調奢華卻糜軟;花月婷與石萍水都是箏琴上造詣極高的大家,可兩人又各分天地,花月婷的箏比石萍水多了一根弦,音律變化多了十數種,所以花月婷的曲調曲折寰轉,哀轉久絕,變化多段,听久了,容易傷感。而石萍水的琴聲卻以歡愉為主,曲調簡單,但要求的技藝更高,所以石萍水被推為帝都四大歌姬之首!」修羅滿是盈盈笑意的說道。
皇帝抬起頭,略顯驚詫的看了眼修羅,說道︰「想不到你對音律還有研究?對帝都這幾個歌姬也有了解!」
「呵呵,修羅在輔佐陛下前,整日就游蕩在天地間,若不給自己找點樂子嗎,豈不被逼瘋!」修羅輕笑道。
皇後的琴聲又重新變得平靜,像解封的溪水潺潺聲,又像清脆的琉璃風鈴在鳴響。皇後的琴聲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一串珍珠項鏈斷了,珠子全落在地上,砰砰的四散跳開,而項鏈的主人無助的站在那里,看著落向四面八方的珍珠,不知道該去追逐哪一個……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
皇帝一直扣著王座打節拍的手停住了。他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泛起蒼白的骨節和虯扎的青筋。他緩緩說道︰「她的琴聲里透著一股死氣!」
「哦?死氣?」修羅饒有興趣的說道。
「怨恨,憤怒,無奈,卻沒有絕望,就像在緩緩拉動的弓弦,遲早有一天弦會崩斷,只是不知道哪一天到來時候是箭先射在我身上,還是弦先割斷她的手……」皇帝冷冷的說道。
他轉頭對侍奉在旁的宮人說︰「收走皇後身邊所有的剪刀,針,簪子這些尖利之物,看護好皇後!」
「怕她自盡麼?」修羅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一直眯縫成一條線的眼楮張了開來。暗紅的眼楮像燒紅的炭,狠狠地盯著皇帝。
「對!」皇帝依舊聲音冷漠,「畢竟花了不小的代價才把我的孔雀帶回來,要是輕易死了,不就太虧了麼?」
「孔雀……」修羅雙眼泛著寒光,與熾烈的紅色瞳孔毫不相符的冷意。可稍過片刻,他又重新恢復那種懶散的平靜,像是社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她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重,絕不會做出自盡輕生這種事……」修羅輕聲說道,蒼白的面頰滿是平靜,沒有一絲笑意。他舌頭下還壓著一句話沒說,至少在這個女人達到她的目的前,絕不會輕生……
「算了,琴聲還有機會听,朝政要緊!」皇帝說道。「有什麼事,就說吧!」
「我還以為皇後要彈多久琴,陛下就要听多久,我就要等陛下多久!」修羅嘴角又泛起慵懶的笑,語調有些不悅。
「在我心里,夢陽最重要!」
「那就好,希望陛下不要忘了主次……我們是站在天下權利巔峰的人,本身就要摒棄不重要的感情!」修羅松開環抱在胸前的手,走了兩步,站在離皇帝兩步遠的地方,像劍一樣筆直地站著,鋒芒迫人,暗紅的眼楮泛起亮光來,落在皇帝身上。
「我要找陛下說的是今後五年到十年帝國的方向,按照我心里的計劃,我們時間剛剛夠,偏差不超過半年!」修羅說道。
「你說吧!只要你有計劃,我會用盡帝國所有的資源來支持你。不管多大代價,我要一個無比昌盛的夢陽!」林夕皇帝聲音堅決的說道。
「首先陛下要清楚我們的敵人是誰,目前夢陽境內已經沒有能威脅到陛下的力量,我們只需要全力對抗梵陽和極北赤那思!陛下覺得我們先對哪一個下手呢?」修羅玩味的說道,語氣輕佻,像是根本沒有將這些天下頂絕的力量放在眼里。
「極北赤那思應該短期內不會再侵入夢陽,自夢陽建朝以來,蠻族侵犯夢陽的時間間隔最短十年,最長二十年。所以,我們起碼還有十年時間不用面對蠻族的鐵騎。」皇帝說道,他用手按壓著疼痛的太陽穴,最近頭痛越來越厲害。「梵陽,著手開始對梵陽的戰爭。你覺得呢?」
修羅饒有興趣的笑著看著皇帝,說道︰「陛下還是把這盤棋想得太小了,我們想要的是整個天下,怎麼可能與一方開戰的同時讓另一方休養生息?我們要點燃的是整個天下的烽火,要讓天下破而後立,陛下,您明白麼?」
「梵陽,赤那思,我們都不能輕易放松。真的就要被動的估計好赤那思下次入侵的時間麼?真的就要給蠻族十年休養生息的時間?我們與梵陽先開戰,就算贏了又怎麼對抗赤那思的鐵騎?五十年來步戰排陣第一人的夜明山已經不在了,陛下還能靠什麼對抗蠻族的騎兵?」修羅語速突然變得極快,語調也鏗鏘了很多。
「陛下請听我說,蠻族也不是鐵板一塊,這次蠻族侵入夢陽的主力是赤那思部,可極北草原上蠻族有六大部落,只是赤那思部勢力最大,因此赤那思就代表了整個蠻族。可縱橫在極北草原上的還有阿日斯蘭部,德蘇部,庫瑪部,庫里格部,這幾個部落的軍力也不容小視。據我所知,排名第二的阿日斯蘭部擁有的獅牙騎射就足以與赤那思部的轟烈騎抗衡。而蠻族向來內部不和,動輒就兵戎相見,陛下難道不想好好利用一下麼?」修羅說道。
「你是說,我們扶持一個部落挑起草原上的戰爭,讓他們相互消耗。等我們和梵陽的戰爭結束後,面對蠻族的壓力就不那麼大了?」
「還是太過簡單!」修羅果決的說道︰「為什麼我們要和梵陽正面決戰?我們可以和蠻族的阿日斯蘭部結盟,提供給他們武器,資金,糧草,讓阿日斯蘭部蕩平草原蠻族。然後和蠻族協商,共同滅掉梵陽。可真正到戰爭的時候,我們完全可以將蠻族騎兵推到戰爭前線,我們保全兵力只是做個樣子。等梵陽和蠻族都最虛弱的時候,我們再展開針對梵陽和蠻族的進攻,期間我還要調出那些不出世的秘道種族幫助我們,這樣點起來的亂世烽火才最絢麗。陛下,做大事,就要有做大事的決心!」
「和蠻族結盟?」皇帝的眉毛皺了起來,臉色很不好看。「蠻族與夢陽不死不休,怎麼可能結盟?」
「此一時彼一時,陛下,蠻族的騎兵無比強大,和阿日斯蘭部結盟,不僅可以用來對抗赤那思的轟烈騎,還可以把蠻族的騎兵引到梵陽的土地上。用蠻族的騎兵狠狠碾壓梵陽王朝,等雙方都虛弱下來時候,陛下,我們就把刀砍向他們。一戰定天下,也不那麼繁復。」
「與蠻族結盟,只是要利用他們的騎兵?」皇帝點點頭說。
「不錯,誰會把那些粗野的蠻子當盟友呢?不過是些利用過後就踢掉的工具而已,沒必要看的太重要,陛下也不必心存負擔,反正,他們最後都得滅亡,這片大地上剩下來的,只有夢陽!」
「可我更想要屬于我自己的騎兵,別人的東西終究沒有自己的用起來順手!與蠻族結盟是一方面,我還要打造屬于我自己的騎兵,足以與轟烈騎抗衡的騎兵。申國能打造出火烈騎,難道我造不出來麼?」皇帝恨恨的說,「與蠻族結盟,我要他們的戰馬,血統最優良的戰馬,我要打造出一支最強大的騎兵。一直以來我們都是以步戰為主,無論戰力還是機動性都無法和騎兵抗衡,我要擁有騎兵,屬于我夢陽的騎兵……」
皇帝冷冷的看著修羅,崢嶸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說︰「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