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8分。
頭兒坐在他那張大的可怕的辦公桌上面,就像個不滿十五歲的男孩兒那樣盤著一支腳,另一支腳垂在桌面下方,他的膝蓋上放著一卷東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張不足一厘米厚的塑膠紙,6開大小,「巴別塔」的統治者豎起指尖,謹慎而仔細地在上面移動……「巴別塔」的平面在這部還只屬于試用品的新概念平板電腦上展開,閃爍著紅色點與藍色點的地方點開後頭兒能夠從無所不在的監控探頭那里得到彼處的即時情況——哪些地方基本上正處于不同程度的混亂之中,綠色的表示安然無恙,就不知能夠保持多久,灰色的則無法點開——那表示那個區域的監控探頭已經遭到損壞,無法使用。
g區正處于一片灰暗中,看上去一片死氣沉沉,但頭兒能想象得到哪兒有多熱鬧,在走廊上的監控設備尚未被烈火吞沒時,他已經看到18號房間的投毒犯徒手撕壞了金屬電磁門及里面的強化玻璃門,抱出了他們的小客人。不消多加辨認、分析,他一下子就知道這就是那家伙,不是嗎?雖然那張臉,還有十根手指的指紋、掌紋都屬于另一個人,但只要看看那傲慢的眼神兒,干淨利索的手段,就算有子彈在**後面追著也能保持著的優雅儀態,他也應該能夠想到那就是食尸鬼,安東尼.霍普金斯,有著貴族血統的,屬于上一個世紀的惡魔。
頭兒從口袋里模出一顆女乃糖,剝去糖紙後塞進嘴里,是檸檬夾心的,頭兒被酸得抿起了嘴唇和眉毛——他深深驚訝于自己居然沒能在第一時間把這條毒蛇挑出草叢,幸而這並不會構成一條罪名或是一個把柄,機構成立了足夠久,但里面還算新鮮,還不曾讓譬如聯邦調查局或是州立警察署里常見的官僚佔據太過重要的位置,上面的人不會在意一兩次小小的失誤,只要能夠及時挽回,頭兒相信自己能做到——安東尼.霍普金斯確實是個狡猾的家伙,情報部以為能夠通過「麻醉師」捏住他的尾巴,誰知道他竟然反過來通過同一個人誘使他們做出了完全錯誤的判定——不用再行調查,頭兒已經可以確定,半個小時前的突然襲擊是食尸鬼拋出的餌料,但他暫時還弄不明白這個變態醫生為什麼要讓一大幫子情緒高漲的行動組員滿腦子熱血地跟著一具尸體和玩偶到處亂跑……引發警報對他沒什麼好處——在遇到此類情況時g區首先會進行全面封鎖,其堅固程度決不遜色于世界上最大的金庫,十分鐘之內別人固然無法進去阻止他從房間里弄走自己的孩子,但同樣的,他也別想從里面出來,而十分鐘後,g區的外圍會遍布行動組的成員與實槍荷彈的警衛。
「麻醉師」給他的情報中絕對包括了這一部分內容。
這個混蛋究竟想干什麼?
頭兒再次剝了一粒女乃糖,軟糖在舌頭和牙齒間翻滾,唾液迅速地將它變得粘呼呼的,他咬開它,發現這顆是榴蓮夾心的。
真是糟糕透頂。
***
烈焰熊熊。
天棚上的消防噴頭不斷地旋轉著噴出冰冷的透明小點兒,它們和來歷不明的火焰相遇,在空氣中制造出濃厚的霧氣,g區的居民們謹慎地靠著堅實的牆壁站著,略微放低身體——而不是如火災逃生的教育片中那樣趴著,那個姿勢也許不會讓他們被煙霧嗆死,卻很有可能讓他們的脊背或後腦上挨上致命的一家伙——他們可以隔著霧氣和火焰隱約看到相距不遠的朦朧身影,但至少在起初的兩三分鐘內,沒人說話。
每個人都在被自己的*和力量折磨著,但誰也不想成為別人疏解*和發揮力量的犧牲品。
「我們得先出去。」出乎人們意料之外,首先發出聲音的是一個女人。她的聲音中充滿了疲倦和驚恐,卻依然很吸引人——它讓人想要听她說下去,「我們必須先離開這兒。」她說。
安東尼.霍普金斯發現她很巧妙地連續使用了兩個「先」,並在發音上略略加重了它們的分量,這兩個字看似無關緊要,卻能很好地將這些野獸的注意力引向她所想要的那個方面——無論是自由,還是自身的安全。
「這可不行。」
安東尼.霍普金斯說道,在對方話音剛落時的寂靜中,食尸鬼帶有嘶嘶聲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出,這種雜聲自從他在州立暴力精神病院里度過沉默如死的八個年頭後就有了,就算在這之後他過了很多年時常滔滔不絕的日子也沒能糾正過來,但和先前的女聲相同又不同的是,這種聲音有著讓人顫抖著傾听下去的魅力。
「毀壞這里,毀壞所有的一切,」他的聲音在火焰和水蒸氣中回蕩︰「這是件妙事。」
撒沙的小胳膊摟著他的脖子,能夠感覺到男性的喉頭在愉快地發出震動。
父親又在使壞兒了,他想,然後安心地陷入了沉睡。
***
神父像塊木板似的,躺的直挺挺的。
他不像霍普金斯醫生那樣是個睡精神病院和監獄小床的老手,但修道院和神學院的床鋪也足夠堅硬狹小,所以他在這個不見天日的恆溫睡眠倉里睡的也算舒適,雖然這種每天長達二十個小時以上的睡眠著實非他所願。
出于某個無法公之于眾的原因,機構沒有把他立即交給警方或懸賞方(如果是後者的話,他毫無疑問地必定會被那些憤怒的父母撕得粉碎),但讓機構深深為之苦惱的是神父的能力,異常特殊、強大且難以壓制的能力——無論是監牢還是鐐銬,對他而言都起不到太多作用,最後機構的醫生給他用了鹽酸普 洛爾(b阻滯劑之一)。和其他鎮定劑有所不同,這種藥物的主要功能是使心率降低,本身不進入到腦中。但因為心率減慢,就像深呼吸一樣,向腦表明一種非應激狀態佔著優勢——即副交感神經系統在工作著。此類神經分部只有在我們毋需把即時生存作為最優先考慮時才會開始運作。它讓人類有時間松弛和消化食物,不必出汗來降溫,或擴張氣管以充分地增加呼吸,更毋需隨時保持著高度警戒狀態去對迅速改變的情況作出反應……簡而言之,它能讓人類變得溫順、遲鈍、和氣,就像一塊在熨斗的水蒸氣下逐漸松弛綿軟的亞麻布。
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就連觸覺都變得若有若無。
「起初神創造天地。」神父在心里低聲祈禱︰「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他睜開眼楮,看到的仍是一片黑暗。他試圖蠕動舌頭,但它始終僵臥不起,他張開嘴巴,從聲帶中發出細微的氣音……他的四肢麻木不仁,他的身體沉重如山,一切一如既往,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失去了意義。
睡吧,睡吧,魔鬼在誘惑著他,沒有挫敗,沒有恐慌,沒有絕望……睡夢何其甜美,睡夢何其快樂。
他在黑暗中用自己的頭腦與心來念誦聖經,六十六卷,一千一百八十九章,三萬一千一百七十三節,九十六萬九千兩百字……噯,他記得他所擁有的每一本聖經,母親親手放在他的衣袋中,黑色小羊皮封面的,只有孩子手掌大小,印刷精致但頁面已經發黃打卷的袖珍小本;從他的「父親」(此處父親指修道院院長)手中接過的,三十二開,褐色綢緞硬封面,燙金標題的聖經全本;白銀搭扣,帶有栩栩如生的插畫,每一節的第一個字母都是古歌特體,優美的如同藝術品的手抄本,來自于他的教區主教……還有教友們贈送給他的,集合起來幾乎可以放滿一整座書架。
每一本都得到了最好的照顧,每一本都被主人親切地摩挲過,他記得每本聖經上的細節,從標點符號到印刷日期,他把它們放在胸口,時時念誦——里面的每一句話都是好的,他閱讀它們,就像饑餓的人吞吃面包,就像干渴的人痛飲甘泉。
它們從未像現在這樣模糊不清,無從捉模。
睡吧睡吧,魔鬼的誘惑漫不經心,人類的藥物幫了他多大的忙啊,上帝或耶穌的信徒和使者一次次地屈服于毫無知覺的睡眠,他的靈魂被身體拉扯著,向深不見底的沼澤滑去。
他的思想猶存一絲生機,而他的大腦卻幾乎已經死去了。
18︰29分。
「起初神創造天地。」再一次,他在心里低聲祈禱︰「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溫柔但龐大的力量沖刷著神父的身體,他听見了上帝在對他說話,就像他第一次接受到神聖的感召,他睜開眼楮,看到了光,柔和的光,充滿了他的整個視野。
眼淚從他的眼楮里流了出來,他嘗試移動手指,發現自己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掌控權,他推開睡眠倉,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從未如此好過。
他走到窗邊,看到了火焰與濃煙,身著制服與白衣的人類在庭院與走廊間奔跑。
「所以耶和華如此說︰你們沒有听從我,各人向弟兄鄰舍宣告自由。
看哪!我向你們宣告一樣自由,就是使你們自由于刀劍、饑荒、瘟疫之下,並且使你們在天下萬國中拋來拋去。
這是耶和華說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