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州立公園的南面有著一條狹長的黑色車道,車道的一側是稠密的樹木,另一側是灰色的圍牆,沿著灰牆走到終點可以看見大片青翠的草坪,草坪的彼端是新約克市的公立圖書館。
在灰牆約三分之二的地方有個豁口,通向一條死胡同,車子可以開進去,大約有著四五十英尺的碎石子小道末端佇立著棟灰色,褐色與白色為主體的小房子,房子只有兩層,就像童話故事里拇指姑娘居住的宅邸那樣小巧精致,只能居住兩到三個人,房子的前面是個敞開型的花園,四周異常安靜,博羅夫人能夠听見自己的車輪胎碾過石子兒時發出的 啪聲。
博羅夫人將車子停在一叢玫瑰花後面,走出車子的時候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玫瑰的堅硬利刺鉤壞了她的絲襪——這棟誕生于維多利亞時代末期的房子沒有游泳池就算了,沒有車庫倒還真是個大問題,麻煩的是,這個區里的大多居民對這棟神秘的小房子都抱持著深厚的感情——幾乎附近的每個孩子都曾經把這座很久之前就沒人常駐的二層小樓當做一個鬼屋、基地、營所……他們在這里嬉戲著長大,然後又看著自己的孩子甚至孫輩在里面爬進爬出……每次有人企圖改造這棟房屋的時候必定會遭到小區居民的反對,所以它才會不斷地被快速轉手——總是有人對它一見鐘情,但他們永遠也接受不了每天最少兩次徒步跋涉六十分鐘。
這次的新鄰居願意保持房屋的原狀,這是好事,但他至少應該修剪一下周圍的花木,博羅夫人想,庭院小徑上的野生甘菊在她的坡跟鞋子下發出清脆的斷裂聲,類似于隻果的甜蜜清香開始散發在空中,不遠處的一叢鈴蘭搖晃了幾下,一顆渾圓的腦袋冒了出來——博羅夫人吃了一驚,旋即發現那是一條狗,一條白色的英國牛頭梗,然後是它的同伴們,它們邪惡的小三角眼兒往上翻著,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專注的程度讓博羅夫人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手提包,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大叫,叫喊聲固然能夠引來主人,但也許會刺激到那條狗,讓它驟然發動攻擊,上帝知道,世界上沒有比牛頭梗更為神經質的狗了。
那幾條狗亦步亦趨,一直跟著博羅夫人走到了門廊下面,博羅夫人走上台階,它們就在門廊下面走來走去,時不時地咂一咂嘴巴,那張鯊魚似的長吻讓博羅夫人的五髒六腑都纏在了一起,幸而門鈴響過兩遍,房屋的主人就開了門。
一個紳士。
這是他給博羅夫人的第一印象,一個優雅的,俊秀的紳士,現在這樣的男人已經很少見了——雖然一百年前他們多如過江之鯽。
他高大而瘦削,灰色襯衫的袖口與領口都系的好好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下面是同色的長褲;他的眼楮是深灰藍色的,就像是介于黃昏與夜晚之間的天空,雙眉烏黑,緊壓著眼楮,頭發也是黑的一點兒雜色都沒有,從前額往後梳,就像烏鴉的脊背那樣光滑順服,皮膚白皙,甚至有些透明,像是白蠟,嘴唇是最鮮艷的,它既紅,又薄,就像他卷著嘴唇抿著一片玫瑰花瓣似的。
「博羅夫人?」他用一種奇妙的聲音問道,末尾就像鳥兒的翅膀那樣向上揚了一揚。
「嗄,是我。」博羅夫人略微遲疑了一下,微笑著伸出手去︰「克勞德•史特萊夫先生?」
「是的。」紳士握住了訪客的手,他的手指冷冰冰的,但非常干燥︰「我正在等您,來,請進,請進來說話吧。」
他輕輕地放開了博羅夫人的手,側身引領她走進門廳,然後在她身後關上了門。
***
「請坐……您要喝點什麼?」克勞德•史特萊夫問道︰「柚子汁還是咖啡?」
「如果方便的話,柚子汁。」博羅夫人回答道。她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環顧四周,她驚訝地發現這里並沒有多少改變,或者更為準確地說,不僅僅是這棟房屋的外觀依然保持著它原本的樣子——她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這里污水橫流,灰塵蛛網密布,雜亂的家具間滿是老鼠和貓狗的糞便,樓梯踏步和欄桿腐朽不堪,窗簾耷拉在角落里,滿是漏洞。
如今這里就像是被仙女的魔術棒點過,一切重又充滿生機,閃閃發亮——人字形格的硬木地板,老式但柔軟寬大的沙發,橡木的家具,線條簡單,樓梯的欄桿沒有任何裝飾,每格上平均有著三根之多,階梯上鋪設著米色的地毯,兩邊是打過蠟的光滑胡桃木,紗質的窗簾拉開著,陽光從窗戶投射進來,照在一張楠木小桌子上,小桌子上擺著一個看起來就很沉重的玻璃花瓶,它有成人的腦袋大小,里面盛了大約半缸的水,插滿了藕荷色的小玫瑰。
主人從客廳的側門走了出去,博羅夫人記得那邊應該是餐廳和廚房,她安下心來,沿著沙發走到壁爐哪兒去,壁爐上面擺放著一個老雜貨店里常見的玻璃糖罐,白色外殼的女乃糖和彩色包裝的水果糖混雜著放在一起,糖罐旁邊是幾個像框,里面是這兒的男主人和……一個女人,應該是他的妻子,還有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容貌傾向于他,或是她的父親,因為他(她)的母親的容貌著實乏善可陳——她有著一頭金發,笑容可親,但鼻子扁平,牙齒細小,而且凹凸不平。
不過她的丈夫應該很愛她。女主人的照片不單這一處地方有,沙發邊的小矮桌上有,牆上也有。
博羅夫人覺得自己已經看到想要的東西了,她走回沙發,隨後便看見克勞德•史特萊夫先生端著一個笨重的銀托盤走了進來,托盤里除了清黃色的柚子汁之外,還有一疊蔥油小薄餅干。
柚子汁經過過濾,這樣就不會有殘渣粘在嘴唇和牙齒上了——一個不怎麼常見的細心男人。博羅夫人想,她從隨身攜帶的小包里取出了紙和筆。
「我想您已經知道我的身份和來意了,史特萊夫先生?」
「當然。」克勞德•史特萊夫先生在沙發上坐的端端正正,雙手擺在膝蓋上︰「全國家長教師協會十九分區的執行委員。」
「之一,」博羅夫人更正道︰「現在我要向您提出些問題,如果您覺得問題涉及到您的*,您可以不回答。」
「會影響到我的申請嗎?」
「我不能保證不會。」
「那您還是先說來听听吧。」史特萊夫先生答道︰「我會謹慎以待的。」
……
「您結婚了嗎?」
「是的。」
「您的妻子現在……」
「她在兩年前就因病過世了。」
「抱歉。」博羅夫人搖晃了一下手里的筆——實際上這些資料上都有,但按照既定的程序,她還是得親自問一遍︰「您有過任何犯罪記錄和精神病史嗎?」
「沒有。」克勞德•史特萊夫先生——也就是我們的安東尼.霍普金斯醫生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您的孩子多大了?」
「七歲。」霍普金斯醫生動了動自己的手指︰「九月之後八歲。」
「七歲,」博羅夫人重復道︰「您在工作的時候誰來照顧他?」
「在此之前我的工作就是照看我的孩子。」霍普金斯醫生語調輕柔的回答道︰「我小有積蓄。」
「那麼您為何要申請這份工作呢?」博羅夫人問道︰「小學教師,史特萊夫先生,憑您的學歷和經驗您可以得到一個薪水更多,級別更高,接觸面更為……成熟的職位。」
「答案不正在哪里嗎?」醫生露出一個祥和而寧靜的微笑︰「為了我的孩子,您看,博羅夫人,我的孩子要上小學了,而我不想離開我的孩子——我恰好有能力這麼做。」
博羅夫人微微地睜大了眼楮。
史特萊夫先生是個好父親,毋庸置疑,但他的做法令她想要嘆息和搖頭——希望陪伴自己孩子的父親有很多,但並不是每個都會為了自己即將上小學的孩子準備上這樣一份豐厚大禮的。
正如她所說,克勞德•史特萊夫先生是個學識淵博,經驗豐富的出色人物,他完全可以憑借著自己腦袋中的那些東西在某個博物館和大學里得到一份榮耀和金錢兼備的好工作,但他卻到這兒來申請一個小學教師的職位——他沒有小學教育預科的大學學位,當然也沒有通過cbet和口試面談,但他通過了全國統考,也就是msat。一個超過6小時的大型考試,內容包括英語閱讀,數學,科學,歷史,經濟,體育,藝術,舞台表演,政治等。其中一半是多重選擇題,一半是簡答題。典型的題目例如分析莎士比亞的一首十四行詩;討論光合作用中的能量流動;制訂一個足球隊的訓練計劃;討論騎士制度對現代西方文明的影響;寫出一個舞台藝術總監在後台應該做的十件事情和理由等。所問的問題幾乎涵蓋了整個人類的知識面,且專業而深刻——你甚至不能用猜測或者胡言亂語來充數。
史特萊夫先生不但通過了,而且成績很不錯,所以才會有了今天的面談。
博羅夫人的筆在紙上徘徊——她想到了來訪的第二個原因。
「我想知道,」她說︰「您的孩子之前沒有幼稚園和小學的紀錄,我是說,他至少應該上了三年幼稚園和一年小學……有什麼原因嗎?」
史特萊夫先生輕輕地觸模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身體原因,」他說︰「他的身體不好,需要靜養,之前我們一直在國外,嗯,一些空氣清新,沒有污染的地方,現在他的狀況……比之前好了許多,但不能說非常好,」他思考著︰「而且我希望能讓他先行適應一下這里的環境……還有……其他的一些東西。」
「您考慮得非常詳細,這很好。」博羅夫人吐出一口氣,在最後一個空格上打了一個勾——事情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了。
在紙和筆都放進包里之後,談話變得更為輕松愉快,在喝完了兩杯柚子汁之後博羅夫人起身告辭。
醫生為她打開了門,那些白色的牛頭梗立刻站了起來,博羅夫人本能地退後一步︰「給您個建議,」她皺著鼻子︰「家里有著幼兒的時候最好不要飼養貓狗,即便有,也最好不要選擇牛頭梗。這種狗非常活潑,暴力,嫉妒心強,而且一旦發起瘋來就不得了……它們可以在幾分鐘內咬死一頭公牛。」
「我想,」霍普金斯醫生輕描淡寫的回答道︰「這不是什麼問題——它們是撒沙的乖狗,是吧,撒沙?」
博羅夫人順著霍普金斯醫生的視線看過去,她看見了一個如同16世紀肖像畫家筆下人物的孩子,他站在走廊上,背對著夕陽,陽光在他的身周形成了一個金色的光圈。
「您好,夫人,」孩子說︰「請安心,它們不會傷害你的。」
一只接一只的,牛頭梗們安安靜靜地趴伏下來,直到博羅夫人驅車離開,它們都沒有動彈一下或是發出一聲吠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