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陽光明媚,空氣溫暖,銅盆的水被陽光曬得暖呼呼的,各色各類的草木花卉散發著它們獨有的氣味,安東尼.霍普金斯在門廊處站了一會,讓以前的撒沙揮動著胖胖的小胳膊從自己的記憶中跑過去——現在的撒沙坐在庭院中間的一把躺椅上,躺椅被放得很平,孩子把脖子擱在躺椅的頭靠上,濕漉漉的小腦袋懸浮在空中;霍普金斯先生已經用含堿的肥皂洗過了頭,以便去除附著在頭發上的油脂和灰塵,好讓接下來的步驟更為簡單和快速一些……自從離開那個鬼地方之後,霍普金斯就將撒沙引人注目的亮金色卷發染成了亮棕色,這種顏色也很漂亮,但非常柔和,普遍,不像前者那樣耀眼得讓每個見過他的人都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霍普金斯對超市和美發用品商店里常見的,那種主要材質中滿含化學毒液和防腐劑的染發藥品完全不感興趣。
他弄到了幾磅經過深度烤培的優質咖啡,把它們研磨成粉,用虹吸法蒸煮,萃取出深褐色帶金色的溶液……您看,咖啡的頑固曾讓數以千萬計的人為之頭痛過,不管是什麼,牙齒,皮革,布料,塑膠……只要沾上了就基本上可以宣告報廢或是終身帶著這麼一塊不規則的深色斑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人類的頭發自然也不例外。
靜置至微溫的咖啡被小心地傾倒在撒沙的小腦袋上,霍普金斯細長的手指穿入打著卷的頭發,讓咖啡能盡快滲透進每一道縫隙里。
在父子分別的幾個月里,撒沙的身高有所增加,體重卻是銳減,這個季度以來,霍普金斯一直在嘗試著讓他恢復到應有的健康狀態,但直至今日,撒沙的體重還是未能達到正常要求,安東尼.霍普金斯注視著孩子抓在躺椅兩側的手臂……孩子的手臂永遠是可愛、圓潤、白皙、幼女敕的,醫生的腦海里也有著幾乎與之一模一樣的手臂,還有陽光,銅盆,茄子……雪地和沾有血跡的木樁,幾縷金發和掉落在黑土地上的乳牙。
安東尼.霍普金斯突然停下了動作,陰影籠罩了上來,撒沙反應迅速地眨了眨因為之前的陽光過于強烈而閉上的眼楮。
徹底睜開後,孩子的眼楮里立刻倒映出一對袖珍的安東尼.霍普金斯——這雙眼楮依然那樣清澈,明亮,雖然那雙特殊的紫色虹膜正在逐日變深,現在看起來甚至有點偏向于黛色——用來遮掩虹膜顏色的東西最方便的就是軟性隱性有色鏡片,很多演員和摩登人物都會采用這種方法,但撒沙太小了,對孩子尚未發育成熟的角膜來說,軟性隱性鏡片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東西——安東尼.霍普金斯當然不會給撒沙使用這種東西,他從一種用于治療青光眼與眼壓過高的滴眼液中取得了靈感(這種藥水會導致虹膜里的黑色素快速沉積),他從中提取了對他有用的那部分,效果卓然,可惜的是這種效果並不長久,就像咖啡染出的亮棕發色一樣,每隔幾天就必須增補。
除了這兩個地方之外,撒沙身上也許會引起他人注意的就只有身上那道如同一棵倒置無葉樹木的雷擊紋,普通的雷擊紋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消失,撒沙身上的雷擊紋卻整整持續了數月才慢慢褪去,而且只要撒沙體溫升高,他的身上仍然會浮現出淺紅色的枝狀印記——就像現在,霍普金斯先生能夠看到撒沙面頰邊緣的一部分皮膚正在變色,已經差不多能夠看出形狀,一條條的,就像印第安人在臉上畫出的條紋。
「撒沙?」
陽光落在臉上,一部分皮膚已經開始有灼燙感,撒沙停頓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已經被耀目的光線溫熱的灰色襯衫。
「是的,我在,」他輕輕地說,父親︰「我一直都在。」
***
「歡迎來到聖托馬斯。」
很方便,撒沙想,他的父親熟悉他將來的工作環境,而自己則來熟悉今後的學習環境——這是一間私立教會小學,學生人數不足五百人,一共三十個班級,每個班級人數不超過二十名,教師則是每班一個,負責所有學科。
兩人各有一個向導,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向導是三年級四班的老師,一個年齡介于青年與中年之間的男人,體格粗壯,淡黃色的頭發(前額有點禿,他把一撮頭發橫過來梳,讓它遮住暴露出來的皮膚),聲音洪亮,面孔紅潤,手指就像棗紅色的香腸,但總的看上去還算是和藹可親——他也是全國教師與家長協會的分區成員之一。
撒沙的向導安妮則可愛的多——據霍普金斯未來的同僚介紹,她在這里讀三年級,即將升入四年級,也就是說,十歲上下。
咖啡色的卷發梳成粗大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間,末梢系著一個帶蕾絲邊的白色蝴蝶結,下擺寬大,有小外套的連衣裙,牛乳般的皮膚,玫瑰色的嘴唇,與頭發同色的眼楮在日光燈下會呈現出琥珀般的金褐色,說起話來,就像一串兒在金屬棒下不斷發出美妙顫音的三角鐵。
孩子們走在前面,大人走在後面,現在正是下午四點一刻,聖托馬斯小學早上九點上第一節課,下午三點放學,教室和走廊里空空蕩蕩,參觀者們可以看,听以及撫模所有感興趣的東西——女乃油黃色的走廊牆面上懸掛著孩子們的繪畫作品,大部分是宗教題材,一幅有著半個成人大小,用彩色布片拼綴而成的聖母畫像引起了撒沙的注意,他在畫像面前停下,抬著頭仔細欣賞。安妮站在他的身邊,既不催促,也不????艋蛘呤宰龐帽鸕氖裁炊?饕??鏨場??芏啾淮筧送懈豆テ韉暮19佣己莧菀追剛飧雒?。??牆 o胍?齪茫?賜??蛭?齙錳?嘍?伊斯??p>孩子做的布貼畫顏色絢麗,五官夸張,聖母的光環所用的布料有著精致的弧形折邊,那個形狀撒沙越看越眼熟,數秒鐘之後,他抿住抽搐的嘴角轉移開自己的視線……那是個馬桶墊圈套,被剪了一小半的馬桶墊圈套……雖然它的金黃色很漂亮,沒有一絲污漬和折痕,但這確實就是個馬桶墊圈套。撒沙盯著與自己的父親相談甚歡的亨博特先生好一會兒,還是無法確認這個男性對此是否有所察覺——他轉回去將視線移到畫像的右下角,那里貼著作者的名字,大寫的dolores,多洛雷斯。
「多洛雷斯是我的姐姐。」小女孩充滿驕傲說︰「你今天可以看到她。」
「啊,那真是太好了。」撒沙說,他從畫像前挪開,讓安妮帶著他在暗綠色點綴著小花的地毯上走,教室一間緊挨著一間,門口就像酒店或車站那樣懸掛著橫向的牌子,牌子上面寫著年級和班級,還有負責這個班級的老師的全名。
「以後你父親的名字也會寫在這兒嗎?」安妮小聲地問,眼楮里閃爍著好奇的水光︰「他會負責那個班?四年級三班?我希望是這個班,撒沙,我喜歡你,也喜歡你的父親,他看起來很棒,而你很漂亮,很聰明。」
撒沙看著她,第一次發現正如父親所說的,人類是一種難以掌握的事物……「謝謝。」他干巴巴地回應道。
小女孩的笑容增大了,她溫柔牽起撒沙的三根手指,把他帶進一個門口懸掛著維尼熊的教室︰「這就是我們的教室,不過九月之後我們就要搬到隔壁去了。」她說,帶著撒沙穿過橙色的桌椅,「教學活動開展區,數學區,電腦區,閱讀區和展覽區,洗手池,儲藏櫃,自然科學寵物區,自然科學閱讀學習區(電腦2台)……一個單獨的洗手間。」她帶著撒沙沿著教室走了一圈兒,言語中既有著幾分自豪也有著幾分惋惜,不厭其煩地為他介紹所有的東西,不管是站著的還是躺著的,貼著的還是掛著的,沒有生命的和有生命的(自然科學寵物區養著小型植物和烏龜,倉鼠還有兔子)……令人惋惜的是撒沙根本沒能听進去多少——三年級的教室對習慣于成人品位的早慧兒童來說,布置太多,色彩過艷,形式也太活潑……他感到有點頭暈,想要嘔吐。
「噢……你看起來不太好。」安妮一本正經地說,她讓撒沙坐下︰「教師辦公區有飲水機,你等一會。」
小女孩啪嗒啪嗒地跑過去,教師辦公區只是在這個大區域中用屏風間隔出來的一小塊地方而已,安妮拉開了屏風,撒沙看到了飲水機,看到了飲水機旁邊的黑板,黑板上用粉筆畫出的一個實心圓點以及一個將鼻尖抵在那個圓點中的小女孩。
安妮看起來有點意外︰「多洛雷斯?」
馬桶圈光環聖母畫像的作者,撒沙突然感覺不是那麼難過了,他微微睜大了眼楮,目不轉楮地觀察起這個思想前衛手法精妙的未來藝術家。
多洛雷斯應該是個女孩,但裝扮得就像個粗野的男孩,皮膚要比安妮顏色深得多,看上去也要粗糙一點,到處亂翹的黑色頭發比撒沙還要短,鼻子兩側有雀斑,面孔圓潤,她不乏是個可愛的孩子,但因為有著站在近旁的安妮作比較,自然而然地就顯得遜色了很多,而且因為撒沙的打量和尷尬的處境,她的表情和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凶狠與困窘……在撒沙轉頭之前,濃重的紅色已經從她的面孔蔓延到了淺褐色的耳根和鎖骨。
「把他弄出去!」她的鼻子仍然固定在那個涂滿粉筆灰的圓點里,但並不妨礙她發出尖叫,「你是個真正的混蛋,安妮,你特意帶著別人來看我笑話!」
「我可不知道你在這兒……我甚至不知道你又干了些什麼!?」安妮提高了聲音喊道︰「你就不能安穩哪怕半小時嗎?」
「你現在知道了,把那小混球帶走!」女孩繼續尖叫,她小心地保持著身體的靜止——至少不讓鼻子移動︰「在我踩扁了他之前!」
***
「當然,我們這里禁止體罰學生,」亨博特先生如是說,他的兩根大拇指塞在褲子口袋里︰「但可以讓他們罰站,孩子們也許會在課堂或課外活動的時候聊天,吵架,或是打來打去,也有可能不听你的安排,那個時候,你就有了這種權利,你可以讓他們在游戲時間發展,明白?別人玩,而他們只能‘「hewall(站牆上)」,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玩,自己則動彈不得……」他向霍普金斯眨了眨眼楮︰「你以前做過老師嗎?做過你就明白,我們這兒對姿勢有要求。」他走了兩步,站到牆壁一側,腳跟緊挨著木踢腳線︰「看好了,這樣才能叫做onthewall,除此之外的任何姿勢都不行,都不合格。」
「非常形象。」安東尼.霍普金斯表示贊同︰「hewall(一幅畫掛在牆上),沒錯兒,可愛的說法,也許在最初的時候,教師們就是把孩子們掛在牆上的。」
亨博特在腦海中想象了一下——一排淘氣的孩子被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姿態各異,表情雷同︰「妙哇,這可真是太妙了,」他說︰「或許我應該在全國教育會議上提出這個議案,我們可以準備幾條特殊的背帶褲和一堵堅固的牆壁,還有一打牢固的鉤子。」他向霍普金斯挑了挑又濃又短的眉毛,確定沒在那雙深灰藍色的眼楮里看到不贊同的神色︰「是的,史特萊夫先生,」他聳聳肩膀,「十九區禁止體罰,但現今全國仍有一半以上的區允許體罰,我是十九區的會員,我必須遵從本區的教育法,但我贊成適量有度的體罰。」
「用短木槳打**,十九世紀的丈夫們經常如此料理他們不听話的老婆。」
「確實如此,現在認可的提法泰半是這種,但我認為鞭子更好,正如盧梭在《愛彌爾》告誡篇中寫道的‘一位小女孩想要一條粉紅色的飾帶而他們卻給她系白飾帶,因而她大吵大鬧。」亨博特先生津津有味地吟誦起來。
「爸爸在客廳里听到了
卡羅琳在大聲吵鬧,
于是立刻奔到她面前,
毫不猶豫地鞭打她。
「還有,當費爾柴德先生看到他的孩子在吵架時,他一邊念著「讓狗兒歡快地叫和咬」的詩句,一邊用答杖打他們。」他心滿意足地重復道︰「您不能都否認,《兒童虐待預防與處理法》,《收養資助和兒童福利法》,《兒童在線保護法案》……現在有了太多能讓孩子們為所欲為的法律,他們正在變得狂妄無禮,自私蠻橫……不斷地把自己的小聰明用在對付他們的教育者和撫養者上面,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史特萊夫先生,我想,至少在我們這兒,您可以嚴厲一點,作為這里的負責人之一,我可以保證您有這份權利——偶爾為之,我想家長們會理解的。」
「帶他們去看看地獄也沒關系嗎?」
「……什麼?」亨博特先生一時間似乎沒能明白他所听到的東西,他眨著眼楮想了足有一分鐘,才不那麼由衷地笑了起來︰「絕佳的幽默感,先生,您有著相當出色的笑話細胞——您指的是費爾柴德先生後面干的事兒?他帶兩個男孩去看一串用鎖鏈掛在絞刑架上的尸體。‘鎖鏈在風中嘎嘎作響,小男孩害怕了,央求帶他回家。但費爾柴德先生卻強迫他看了很久,說這種景像表明了那些心懷不軌的人的下場。這孩子注定要當牧師,所以必須教他生動形象地描述被罰太地獄者的種種恐怖。’是的,是的,我不否認,這種懲罰方式非常適合那些屢教不改,任性跋扈的孩子……但現在,親愛的,你總不見得能申請到死刑參觀證吧——毒氣室和電椅室不是自然博物館,或許你可以帶他們去看看烈士紀念碑——但我怕他們更多地會因此而熱血沸騰……哈……哈,哈,哈……」
夸張的笑聲在霍普金斯認真地思考中曳然而止,亨博特先生咳了幾聲︰「總之,我們這兒禁止體罰。」
「當然,亨博特先生。」霍普金斯謙恭地回答道︰「當然。」
***
聖托馬斯教會小學還有一種不會作用于*上的懲罰方式,撒沙知道的要比霍普金斯先生更早些,情報源自于兩個女孩的爭吵。
聖托馬斯教會小學和大部分學校一樣,有定點接送的校車,只有一班。
有些時候,如果某些孩子們實在吵鬧頑皮得讓老師無法忍受,老師們就會把他們留下來,通知他們的家長來接——這對于大部分家長來說都不是件好事,因為這個地區的工作基本上要到下午五點半左右才會結束,如果老師通知家長四點,或者更早一點來接孩子的話,家長們就不得不向老板請假了——問題是,不管在那里,遲到早退都不會令老板開心……衣食父母不開心,家長也不會開心,家長不開心……孩子當然也不會開心。
這是一種非常狡猾,隱蔽,但極為實用的懲罰方式。
事情的開端是多洛雷斯帶進課堂的一本,嗯,某些尺度略大了點的漫畫,她和男孩們在閱讀時間里看它,亨博特先生感到非常生氣,作為倡導者與擁有者的小女孩被留了下來——按照安妮的說法,她為了陪著多洛雷斯才留下的,再過半小時,她們的父母會把兩個小女孩一起接回家——但多洛雷斯壓根兒不想接受這種「好意」,她認為安妮和亨博特先生是一伙兒的,安妮只是想看她的熱鬧……現在又添了一樁好事兒,為新來的學生介紹學校,這種活以前都是她干的!
該死的河馬亨博特!多洛雷斯憤憤不平,他甚至為了讓自己不去打攪到未來的同學和老師而讓她頂著粉筆小圓點罰站!
她討厭他們!討厭安妮,討厭亨博特,討厭新來的小白痴!討厭老師!討厭男孩子!也討厭女孩子!更討厭那條總在郵箱下面撒尿的狗!
討厭所有的一切!
小女孩的尖叫響徹整個校園。
***
「學校怎麼樣?」
回家的路上,霍普金斯問道。
「超乎我的想象。」撒沙說︰「您覺得呢?」
「不比州立巴爾的摩犯罪精神病人醫院更糟糕。」食尸鬼這樣說。
(待續)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