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個深夜里,撒沙在睡夢中听到短促的狗吠與女童的慘叫聲,他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毯子從他的肩膀上落了下來,暗藍色的天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透射進來,房間里的事物因此而變得邊緣模糊,輪廓柔和。
房間門的把手輕輕轉動了半圈,門打開了,曾經的安東尼.霍普金斯,現在的史特萊夫先生站在門口,背對著走廊上的橙黃色燈光,他的臉和半個身體籠罩在陰影里,唯有一雙灰藍色眼楮在黑暗中閃爍,「不速之客,」他說,「但也算不得意外,」他側耳傾听,外面的狗和人發出的聲音愈來愈大,如果不是史特萊夫先生選擇的房屋著實太過偏僻的話,它們的動靜大概已經能夠驚醒近半條街的人︰「我下去瞧瞧,但恐怕事情不會太快結束。」
撒沙打開了台燈,父親走近他,俯在孩子的額頭親吻了一下,撒沙這才發現史特萊夫先生衣著整齊,他穿著一件深褐色羊皮高領外套,外套散發著皮革味兒,擦過撒沙**的皮膚時感覺就像棉綢那樣柔軟,「好啦,我去了。」高瘦的男性柔聲說到,他向後退去,包裹著緊身褲的靴子在地毯上留下淺淡的痕跡,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可以看會書,」在門再次被關上前,史特萊夫先生建議道︰「或者看些其他的,一切隨意。」
撒沙坐在床上,眨著眼楮,床頭櫃上正有著一本切諾斯頓的短篇小說集,但既然父親這麼說,他也更願意「看些別的」——他立刻跳下床,裹上搭在床架上的小毯子,走到窗戶前,窗戶的高度正好能容許他露出一雙眼楮——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出現在草地上,穿過月光籠罩下的花園,走進黑沉沉的樹林。
***
史特萊夫先生在樹林的邊緣停頓了一下,某樣淺色的活物在一棵枝葉繁茂的紫丁香下哼哼著,黑夜也絲毫無損其視力的史特萊夫輕而易舉地辨認出那是他所飼養的牛頭梗之一,它的頭緊貼著地面,四肢卷縮在身體下面,在察覺有人走近時,它努力地抬起了頭,它的一側眼窩正向外汩汩地流著血,警惕地露出牙齒——史特萊夫走過去,閃開它的牙齒,控制住它後簡單而快速地檢查了一下,發現這條狗已經沒救了,它的一只眼楮被整個兒挖了出來,從兩肋到鼠蹊,有著好幾個不正常的凹陷,沒有骨頭,軟綿綿一點兒都吃不住力氣,他猜想它的肚子里應該已經充滿了碎裂的內髒。
史特萊夫抱住牛頭梗傻乎乎的腦袋,略微用力,狗的腦袋在他有力地手下向上旋轉了四十五度,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好狗。」他低聲說,讓它繼續躺在紫丁香下面,獨自一人走進樹林。
樹林中的小徑狹窄曲折,小徑旁的樹木各自向外傾斜,很難透過夏季茂密枝葉的月光得以在此留下斷斷續續的痕跡,就像一段彎彎曲曲,隨手畫出的虛線,沿著這道虛線走大約五分鐘,就能看到一個小小的空地,空地里空蕩蕩的,除了一棵僅剩下樹樁的隻果樹,史特萊夫家的狗群在這里聚集,它們圍攻的對象已經近乎精疲力竭,在又一只白皮毛黑眼圈的牛頭梗被踢出去之後,它灰色的同伴狡猾地繞到了旁邊的根樁上,它借助這個高度猛地跳起,就像一只凶猛的狼那樣沖著敵人的脖子咬去!它差點就完全成功了,對方靈巧地避讓讓它的牙齒堪堪擦過了後頸的皮膚,但也不能說是失敗,因為灰色牛頭梗的牙齒合攏時咬住了揚起的褐色發辮,非法入侵者被近七十磅的重量突然拉住,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一只花斑牛頭梗撲了上去,被她堅硬的小皮靴準確地蹬了出去,另外一只純白色的牛頭梗見機跑了小半圈,從她的肩膀後部發起攻擊,她及時地抬起胳膊,本應咬住脖子的牙齒落在了小臂上,她發出痛苦的尖叫聲,除此之外,灰色牛頭梗還在瘋狂地搖擺著頭——它的牙齒卡在編織的異常緊密的發辮里了,她的頭不得不隨之在地面上拖來撞去。
「救……救我!」她尖聲祈求道︰「讓它們……滾開!」
「安妮.肯特。」史特萊夫先生平靜地說出這個名字︰「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見到你可真有點奇怪,現在好孩子們應該乖乖地躺在床上睡覺。」他撮起嘴唇,一聲短促的 哨聲後,牛頭梗們停止了動作,但它們的牙齒都還保留在原來的位置上。
安妮咬住了嘴唇,她的眼楮掩藏在散亂的頭發下面,眼神刻毒,**在外的臉上帶著傷痕,不過不算太嚴重,「讓你的狗……」她疼得發出嘶嘶聲︰「放開我!」
「說明來意,」史特萊夫先生說︰「雖然我基本上也能猜到那麼點……你應該不會是來喝下午茶的,」他舉起手指,然後把它們一根根的彎下來︰「時間不對,方式不對,情緒不對,意圖不對,衣服不對。」「食尸鬼」的視線掃過女童的全身,她今天穿得可沒平常那麼可愛,帶兜帽的連身工裝褲,長袖襯衫,靴子,被狗群抓下來的背包敞著口,史特萊夫從里面抽出一把舊式剃須刀,在自己的手指上試了試,非常鋒利︰「禮物也欠佳。」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這只是一次冒險,一次夜間冒險……這里所有的小孩子都會到這兒玩!」
「在你的養母昏迷不醒,你的養父必須面對兩個畸形兒的時候?」史特萊夫先生表示不贊同︰「安妮.肯特,你現在應該陪伴在他們身邊,用你的甜蜜和純潔安慰他們。」
這下子安妮眼里的怒火幾乎能夠沖出眼眶了︰「如果沒有你!」她直著喉嚨喊道,「當然會的!當然會的!」
「噢,」史特萊夫先生頗感興趣地問道︰「我做了什麼?」
安妮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白色牛頭梗擺動了一下腦袋,她再次痛苦地哀叫了起來。
「放開我……我會死的……」她吃力地喊道︰「如果我死了,你會……有麻煩。」她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男人︰「你會有麻煩的!」她肯定道︰「你會有大麻煩的。」
「我想你是一個人來這兒的,誰也沒告訴,包括那對倒霉的夫妻還有多洛雷斯或是其他什麼人。這里非常安靜,最近的一個鄰居遠在兩公里之外。」史特萊夫在樹樁上坐了下來︰「可這里距離河岸州立公園也只有兩公里,當然,直線距離,我不止一次地去過河岸公園,那里有個非常漂亮的濕地,你知道濕地是什麼對嗎?你一直是個勤奮的好學生,‘天然或人工、常久或暫時性的沼澤地、濕原、泥炭地或水域地帶,帶有或靜止或流動、或為淡水、半咸水或咸水水體’,也許你還親眼見過。我會為你獻花,你喜歡什麼,百合還是玫瑰,或是小雛菊?」
女孩企圖咬住自己的牙齒,但失敗了,她的上下齒列情不自禁地打起架來,「你不敢的,」她軟弱無力地反駁道︰「會留下痕跡的,警察會來調查的,你會被抓住的。」
「也許,」史特萊夫微微點了下頭︰「可你已經死了。」
女孩顫抖了起來,狗群發出不安的咕嚕聲,史特萊夫第二次撮起嘴唇,這次的 哨聲長了很多,白色牛頭梗和灰色牛頭梗嗚嗚地抗議著,但還是松開牙齒,並後退兩步。
「你想知道什麼?」女孩說︰「我只是想要嚇唬嚇唬你,因為你顯然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提起這個,她的憤怒似乎暫時戰勝了痛苦,她支起沒有受傷的手肘,企圖坐起來,但灰色牛頭梗立刻像個敏捷地拳擊手那樣跳了過去,坐在她的胸膛上,向她齜牙。
「我想那只是個提醒。」史特萊夫先生也露出了他白而細小,整齊的牙齒,兩側的虎牙格外尖銳︰「同時也是個回報。」
「好吧……不管您是為了什麼……」安妮.肯特蠕動著自己的嘴唇,「我得到了您的回報,非常深刻。」她稍稍舉高自己受傷的手臂︰「求您,我要去醫院……我很疼,我難過得要死,我發誓,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會告訴他們是我跑出家,獨自走在路上的時候被野狗襲擊……上帝啊,您就不能發發慈悲嗎?!」她無可忍耐地啜泣了起來︰「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我什麼都沒干!」
安妮.肯特一個人在黑暗、陰冷、潮濕而污穢的草地上哭泣了好一會兒,當她在一個痛楚難忍的哽咽中停頓時,絕望地發現自己最後的伎倆也失效了。
那個男人正在饒有興趣地觀察她,安妮.肯特突然想到,他先前說的也許不僅僅是恫嚇。
「你究竟想要什麼?!」
「一次深入點的談話。」史特萊夫的胳膊肘撐在膝蓋上,手指在下巴處交叉︰「我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安妮.肯特,你是個難得一見的孩子,看看,看看,」他做了個手勢︰「聰明的頭腦,健康的身體,敏捷的思維,成人也未必能夠擁有的理智和力氣,還有超乎尋常的忍耐力——被牛頭梗咬過的人不少,他們可很少能夠不大哭不叫直到暈倒,甚至還能好好思考的……你確實出色。安妮。」他作了一個小小的總結︰「迄今為止,你犯過的唯一一個錯誤就是對上我,告訴我,為什麼?我想一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地方妨礙到你?」
「……」安妮沉默了一陣子,她垂下眼楮︰「我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
史特萊夫搖了搖頭,「不,」他小聲兒地說道︰「不,親愛的,你明白的,非常明白,安妮.肯特……或者說是妮娜g.p,利利.拉普,安吉拉.克魯斯……以及最正確的那一個——芬達.華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