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雷斯抓住了水管,她爬出游泳池,在泳池邊喘息了很久,她的臉上涂滿了水藻和鼻涕。
池水在她身後汩汩作響,過了很久,多洛雷斯才想起安妮,她轉過腦袋,再次被水藻覆蓋的游泳池面上有那麼一兩個地方冒著氣泡,她不知道安妮是不是也已經爬出來了……也許有,也許沒有,她盯著一片安謐的池水,想起那個甜蜜的微笑——安妮是故意把多洛雷斯拉下水的,一個卑劣的惡作劇,還有在水里發生的一切……安妮的力氣很大,和之前的每一次那樣,多洛雷斯幾乎無法做出任何反抗——但多洛雷斯可以肯定她最後還是成功地掙月兌了……她抬起手臂,**的皮膚上血痕處處,不,也許不僅僅是掙月兌,她曲起手指,看到不止一片指甲向後翻起……她想起憤怒的自己是如何捉住安妮的頭發,把她按進水里。
小女孩抱住自己,緊緊地,好像不這麼做就會抖得讓全身的骨頭全部散開——她在橄欖樹下找到窩生長得極為茂盛的黑麥草,把自己藏了進去,雙手抱著膝蓋,膝蓋抵著下巴,她輕輕地搖動自己的身體,小聲地啜泣起來。
***
約瑟夫.肯特回到家里已經是凌晨四點。
他在半個小時前在dnr(放棄搶救同意書)上簽了字。他和瑪麗的嬰兒在他到達醫院之前就已經數次瀕臨死亡,醫生告訴他,現有的醫療條件可以讓這個嬰兒繼續活下去,但無論如何,他不會痊愈,也不會清醒,唯一能讓他從痛苦中解月兌的方法只有死亡——約瑟夫.肯特沒有接受醫生的建議,和瑪麗商議過再下決定,他直接在同意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當醫生和護士撤去那個青紫色小身軀上的管線和設備時,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一同變得僵硬、陰冷,如果可能,他想倒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一場……那是個男孩,就在啟程返家之前,他還到嬰兒用品商店去買了一雙藍色的小襪子。
瑪麗的精神因為這個意外而變得格外不穩定,她甚至懷疑他們的養女安妮.肯特傷害了他們的孩子,語無倫次,歇斯底里地大鬧了一場,如果不是醫生為了她的身體考量決定在滴注液里補充一份鎮定劑,約瑟夫.肯特根本沒有辦法離開病房——雖然有著博羅太太照顧,但約瑟夫.肯特還是不能放心,兩個孩子來得不湊巧,恰好踫上了瑪麗.肯特在胡亂嚷嚷的當口,她看見孩子們的時候甚至企圖帶著針頭跳下床……忙亂中約瑟夫實在顧不上兩個孩子,只是讓博羅夫人暫時先把她們帶回家……他記得安妮.肯特在轉身離開前那張毫無情感可言的死板面孔,還有多洛雷斯那雙充滿懷疑與驚嚇的眼楮……他不應該讓孩子們來醫院的。
一路上他反復斟酌,把每個詞都在舌頭和牙齒間嚼了又嚼,他要和兩個孩子簡單地,但好好地談一談,寬慰她們,安撫她們,他不希望,特別是安妮,會因為這次的事兒和瑪麗疏遠……不管怎麼說,瑪麗是那麼地喜歡這個孩子……還有多洛雷斯,他的小兔子,小狗和小山羊,她一定又傷心又失望,她不怎麼喜歡安妮這個姐姐,卻一直很希望能夠看到小弟弟——以後會有的,一個小弟弟,健康的,活潑的……對吧,約瑟夫.肯特,他喃喃自語,為自己打著氣,卻沒發現自己已經熱淚盈眶。
約瑟夫將車子倒進車庫,走進房子,他看到客廳里光線閃動,還有人在說話,走過去才發現博羅夫人正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電視機看著,正在播放一個情感類節目,上面的人正吵得不亦樂乎,卻一點都沒有驚動熟睡的人,約瑟夫.肯特感到十分抱歉,他想要叫醒博羅夫人,想了想後還是住了手,從樓梯下的儲藏室里拿了一床毯子蓋在她的身上。
他踮起腳尖悄悄地爬上了樓梯,先是打開了安妮的房間,房間里空蕩蕩的,床單平整干淨,約瑟夫緊張了起來,隨後想到也許兩個孩子會睡在一起,他立刻跑去了多洛雷斯的房間,這個房間也是空的。
肯特家的男主人驟然緊張了起來,她們會在那兒?他一個接著一個地打開所有的房間,沒有,沒有孩子,他沖下樓,腳步匆匆地穿梭在客廳,餐廳和廚房里,沒有,都沒有,他搖晃博羅夫人,她沒有一絲想要清醒過來的跡象,男人就像沒了腦袋的蟑螂那樣在房屋里面竄來竄去,他突然想到了些什麼,他跑進廚房,打開了冰箱和立櫃,在一無所獲(他松了口氣)之後,他又奔回了二層,打開了衣櫥,檢視浴缸,以及床底下。
他沒有找到任何東西,約瑟夫.肯特的視線投向了室外,在看到游泳池的時候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游泳池邊有幾道明亮的痕跡,那是反射著月光的水跡。
約瑟夫喊著兩個女孩的名字跳下了屋後的回廊,草地上濕漉漉的,他看不到水跡往哪個方向去了,最終還是一聲小小的嗚咽暴露了多洛雷斯的藏身之處。
男人撲了過去,他收緊手臂,把小女孩死死地箍在自己的懷里,「感謝上帝,」他喊道︰「感謝上帝!」
由衷的慶幸讓他一時間除了自己的聲音什麼都听不到,除了懷里的小身軀什麼都感覺不到,等他略微清醒一點了,想要將彼此的距離拉開一點的時候,女兒的小手臂卻顫抖著發力,她哭泣著,玩命似地攬住父親的脖子。
「沒事兒了,親愛的,」約瑟夫柔聲道︰「沒事兒了,你安全了——發生了什麼事兒?讓我看看你,多洛雷斯,」他伸手抓住小女孩的肩膀,把她推開點,用手指撫開她濕嗒嗒,粘在面孔和額頭上的頭發,心疼地發現孩子的面孔鼓了很大一塊,硬邦邦的,發著燙︰「該死,」小女孩的眼圈發暗,和面頰一樣腫脹的厲害,他不知道是被打還是哭泣導致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我得先送你去醫院,忍耐一下。」他把孩子抱起來,從口袋里拿出電話,他的手指停在「9」上面。
一只骯髒的小手阻止了他。
「別,」他听到自己的女兒哀求道︰「別報警,求您了,」她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殺了安妮。」
***
嘩地一聲,約瑟夫.肯特從水里冒了出來,他的肩膀上扛著軟綿綿的安妮.肯特。
他把她放在草地上,急切地檢查著她的身體——倒不是說安妮還有希望救的回來,如果身體完好,只是溺水的話,這件事情也許還能以意外事故收尾,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安妮身上傷痕累累,她的面頰和脖子上有著幾個新鮮的小凹坑,就連肯特先生,這種對刑偵毫無概念的常人也能看得出大小正符合一個孩子的手指。
一九*年,最高法院頒布法令,稱判處十六歲的未成年人死刑與憲法不相抵觸;在有死刑的三十七個州政府中,二十六個州規定可以判處十八歲以下的犯人死刑,新約克市正屬于其中的一個州。約瑟夫記得最小的一個死刑犯年僅十二歲,他不希望自己十一歲的多洛雷斯去爭取最小死刑犯的吉尼斯紀錄名額,哪怕只是可能。
即便不死,多洛雷斯的一輩子也已經毀了。
他驚覺自己面前的一切正在飛快地清晰起來,抬起頭,發現天色已經從水泥灰色轉為淡紫白色。肯特先生看看手表,指針正指向五點十五分,很快這條街道上就會出現晨跑者。
「多洛雷斯,我的小兔子,」他平靜但快速地說道︰「從現在起,你回到你的臥室里去,把自己洗干淨,吃點巧克力,好好睡一覺。如果博羅夫人醒了,你也不要出來,什麼也不要說。我很快就回來,看著鐘,頂多一小時,好嗎?」他伸手撫模了一下小女孩亂七八糟的面孔︰「別擔心,不會有警察,也不會有……其他的東西,我會解決的。」
「相信爸爸。」他說。
***
t型橋車彎進了一條不為很多人所知的小道,肯特先生在小道的末端停車,從車上下來,打開後備箱,從里面提出一個大包裹。
他在新約克市出生,成長,直到讀大學,工作後才離開,他對這兒很熟悉,早在政府將這片區域劃為州立海岸公園之前他就和附近的小男孩們在鹽灘、潮溝、泥炭沼澤、沙壩和紅樹林里建立了無數的根據地,他知道這里充滿了危險,在高大的圍牆聳立起來之前,每年都有好幾個孩子失蹤在這兒,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他扛著包裹,熟門熟路地穿過木麻黃、濕地松、厚莢相思等喬木群落,再往前走,就能看到以黃綠色為底的灰綠色斑點植被,那是桐花樹、秋茄和白骨壤組成的混合種群,白骨壤是種形狀奇特的植物,在沒有長出葉子之前,它的睫稈就像是插在灰色沙灘上的根根白骨,青春期的男孩用它的樹皮膠來避孕,它的氣根很發達,所以能在泥土很少的地方生存,沿著它氣根伸展的方向,很容易就能找到沼澤。
約瑟夫知道自己應該很疲倦了,但只要想起多洛雷斯,他就能精神奕奕,力大無窮。
「沒人能傷害你。」他嘀咕道。
他找到了一個隱藏得很深的沼澤,在一棵傾倒的粗壯樹木下面,這棵厚莢相思最起碼還要三年才會徹底腐爛,就算有人來踏青尋奇,也只會在樹上走來走去,不會輕易掉進沼澤里。
他打開包裹,扒開漂浮在水面上的植物和藻類,把安妮的身體推入沼澤。
「願你早日安息。」他說,一動不動地看著孔雀藍的裙子逐漸被灰黑的污水吞沒,直到最後一根蕾絲也消失了蹤跡。
肯特先生再度看了看手表,也許他還能早點回去,他轉身離開,腳步堅定。
***
沼澤不斷地冒著泡兒,越來越密集,在數分鐘之後,一個幾乎有著嬰兒頭顱大小的氣泡浮上水面,啪地一聲裂開了,一只剛從蝌蚪轉化為幼蟾的海蟾蜍吃驚地呱了一聲,跳下樹枝,鑽進腐土里逃走了。
一只慘白的小手從烏黑的水里伸了出來,隨後是另一只。
它們抓住了懸掛在沼澤上方的樹枝。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