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霍普金斯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新地方。
大約1400克重量的大腦所能創造出來的空間是無法以平方或是立方來統計的,它可以如同凹馬螺那樣細小狹窄,也能夠如海洋那樣寬闊無垠,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地出入與修改這里,因為它產生于其本身,產生于120億到140億個腦細胞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跳躍或是飛翔在里面,並在其中構建出你所想要的任何一樣東西,包括你自己的身體,並能夠隨時隨地讓它們變化或者消失——但最大的困難在于,固定某樣東西,抑是令它們有規則以及遵守秩序——人類的思想比光更迅速,而且它們總是不怎麼安分,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它們變換的速度如此之快,一些人甚至無法察覺到其中的不同。
隨意闖入別人的思想是件危險的事情——無論你是否收到過邀請。無關技巧,也無關經驗,更與智商無關,你如何能確保自己安全?在這個空間的主人都無法掌控這頭怪獸的時候。
迄今為止,能夠讓霍普金斯醫生安安心心呆在里面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屬于他的妻子,另一個屬于他的兒子,而這兩個地方都是在他的教導與指引下構建而成的——通過在平常時候會令他們自己驚訝萬分的,喋喋不休,樸素直接的對話。
凱瑟琳的世界由三個方面組成,她和她父母的房子(在她父親因公殉職後她們被迫搬離了那兒),後來的汽車旅館——她母親在里面為別人收拾濕漉漉的和一車又一車的床單,最後是霍普金斯為她建立的停尸房和實驗室,非常光亮,干淨,她父親的骨殖被藏在雪白的棉布下面,凱瑟琳偶爾會坐在另一張對床上慟哭。撒沙的世界要更為奇特和簡單一點,也許是因為從嬰兒時期就保留記憶的關系,空間的很大一部分被雨林佔據,靜謐渾濁的河水,濕熱的空氣,板狀樹根的喬木、附生的藤、蕨類與苔蘚、色彩斑斕,數不勝數的動物、鳥類、蝙蝠和昆蟲,他的記憶就像豐盈的果實那樣沉甸甸地懸掛在黝黑的樹枝上。
霍普金斯醫生看到的是一個新世界,暗沉沉的圓形溶洞,地下水形成的小池子,上方懸掛著無數條半透明的絲線,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擺動,每一根都像是蘸上了鑽石粉末,閃閃發光,黏液從絲線的末端落下,在水面上濺起微小的波瀾。
「一個新地點,」霍普金斯說,他當然知道什麼地方才會有這樣的景色︰「非常美麗。」
「而且安全。」撒沙說。
「希望它也有著同等程度的舒適。」霍普金斯說,他寬容地接受了那點兒小炫耀。
「不壞,」撒沙說︰「我並不期待更多的準備時間。」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即便是對兩個人而言。」
「哦,」霍普金斯眨了眨眼楮︰「別西卜在你這兒。」他若有所思地微笑起來,聲調柔和地補充道︰「真精彩,值得一個加分。他怎麼樣?」
「緊張、疲憊、饑餓,但我想這些都已經解決了,不過不保證他睡醒的時候不會頭痛的利害,」撒沙作了個手勢︰「不管怎麼說,今天可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他第一次使用了自己的能力。」
「在你的幫助下。」霍普金斯醫生說,而後得到了撒沙的默認。他一言不發地在洞窟里轉了一會,同時不露痕跡地觀察著他的兒子,「你有點兒心事重重。」他坐了下來,臀部下方立刻傳來陰冷堅硬的觸感,他滿足地嘆了口氣。
撒沙盯著他,「只是想到了一個可能。」他承認道︰「一個問題,」他問道︰「切加勒是什麼時候遇到事兒的?」
霍普金斯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五點三十三分。」
「主宅里的人是在九點十分之後才得到通知的。」
「信號屏蔽,我們走了蠻長的一段路。」霍普金斯在下巴頜那兒撐起自己的手指︰「當然,如果……」他用指尖摩挲著光溜溜的皮膚︰「可這也不算晚,梅亞雷的人直到九點十五分左右的時候才開始行動。」
「他們差點就被堵在了房間里。」撒沙就事論事地評論道︰「簡直就是部拙劣的電影,巧合,再加上巧合,但事實上,如果沒有我,別西卜現在就是條入網的魚。」
「那可真是太不幸了。」霍普金斯真誠地說道。
「梅亞雷的動作太過緩慢了。」
「因為他不能做的太過明顯,」霍普金斯醫生說︰「在海神島,殺親是重罪。罪犯會被處以私刑。」而且假若切加勒不存在了,他無論有多少兒子都沒用了,梅亞雷有自己的兒子,他也許會寬宏大量地容許別西卜繼續以下屬兒子的身份活下去。畢竟知道這事兒的人不多——問題是連梅亞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情,為了擺月兌嫌疑,他不能在切加勒受到襲擊的下一刻就表現出萬事盡在掌握之內的樣子。
他不得不裹上一副茫然失措的外皮耐心地等待結果,他等到了,切加勒安然無恙,他還活著。梅亞雷沒能在這一步將軍,下面就該輪到切加勒了,他必須掌握住能夠令切加勒心生忌憚的砝碼。
別西卜事前沒有得到過任何警告、提醒或者隱晦的暗示。撒沙也沒有,但他不認為別西卜也有著能夠隨時與他父親連通的記憶之宮。而毫無疑問的,切加勒會贏,霍普金斯從來不會站在失敗者一邊,撒沙不相信切加勒真的如他所呈現給人們的那樣對梅亞雷的背叛與謀殺一無所知。
「是什麼讓梅亞雷以為別西卜是個足以翻盤的好籌碼?」
「我。」霍普金斯拍了拍手,唱歌般地回答道︰「是我,當然是我。」他有一個好嗓子,低音尤其美,胸腔里就像有著兩個優質的共鳴箱。
相比較起來,撒沙要顯得冷靜的多,針對性的誤導與愚弄對于霍普金斯來說並不算什麼難事,至少要比讓一個人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地吃下自己的臉容易的多了,雖然這兩者造成的悲慘後果可謂不相上下,「切加勒?」
「切加勒,」霍普金斯繼續唱道︰「還能是誰呢?切加勒,只有切加勒。」
食尸鬼抬起一只手,就是那只有著傷疤的左手,那只手原本有著6根手指頭,他把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嘴唇上,他細細地端詳著撒沙,從他的頭發看起,而後是額頭、眼楮、鼻子和肩膀,手臂……一直到腳趾。
「你在生氣,」他肯定地說︰「為了你的小朋友?真難得,他只和你相處了這麼短的時間,」他甜蜜地說道︰「真是讓我有點嫉妒了,我的小茄子,真的,我以為你還得過段時間才能感受到這些——朋友,一份美好的友情,諸如此類的。哦,哦,哦,別否認,別急著否認。」霍普金斯醫生認真地說︰「否認自己的感情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嗯,那幾乎等同于否認自己。來吧,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有個朋友是件好事。」
「我不否認。」撒沙眯起眼楮,現在的他可真是像極了大霍普金斯。「但我想我最起碼該知道,這份友情還能維持多久?」
霍普金斯醫生卷起了他的嘴唇︰「說說?」
「他在被當做掩飾和誘餌,」撒沙說︰「切加勒什麼都沒告訴過他,可能也沒告訴過那些可能在情感上更靠攏別西卜的人,他要他周圍的一切平靜如常,穩穩當當——這樣他才能,最少在明面上,說服別人相信他確實對梅亞雷的罪行一無所知——他的反擊是被迫的,是他先被背叛和謀殺,他是受害者,是將要討還公道的人,他依然站在正義的一方,從未動搖。如今切加勒已經逃月兌並且已經在籌劃一次反擊——可他得先弄明白誰已經徹底地投靠了梅亞雷,最簡單和安全的方法莫過于投出一條梅亞雷無法拒絕而又顯眼的大餌——他是否已經公開了別西卜的身份?或者他會在聲明中哀求他的敵人不要傷害他唯一的兒子?」
霍普金斯醫生的手指改而頂住了他的鼻尖,他輕輕地嗅著,空氣中帶著咸味,還有昆蟲身上那種特殊的氣味。
「精確,」他說︰「有好幾條大魚正跟在你們後面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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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許應該知道,」霍普金斯漫不經心地說道︰「海神島的非正常死亡率從來就是居高不下,具體點來說,每十具尸體里就會有這麼三四具原本可以活到百十來歲的家伙,他們固然不可能死在自己的親人手里——但他們總有著那麼一兩個不死不休的敵人,或是某些不可告人,對身體傷害極大的壞嗜好,要麼就是不幸罹患上你我從未听說過的古怪急性病癥,有些時候,他們還會遇到各式各樣的意外——就像是切加勒的兄弟們——說實話,半打兄弟實在多了些……正因為這樣,他最後一個兄長因為喝的酩酊大醉而掉進海里淹死之後,他收養了兄長的遺月復子,梅亞雷的名字是他取的。
在本地語里,切加勒是野豬的意思,而梅亞雷的意思是豬仔。」
最後,食尸鬼發出輕微如同喘息的笑聲︰「梅亞雷也曾經是他的兒子,他的繼承人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