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給撒沙造成的僅僅是些浮現于肌肉表皮的輕微瘀傷,但為了安全起見,道格拉斯醫生還是為他做了全套檢查——校醫院的裝備幾乎可以診治各種需短期治療的疾病或情況,檢查治療室內設備齊全,半小時後助理醫生拿來了小霍普金斯的x光片,道格拉斯醫生把它夾在看片台上,打開光源,黑色底兒的膠片上顯示出一條條半透明的白色肋骨,沒有裂痕,沒有萎縮,排列整齊,「你有著世界上最漂亮的肋骨,」道格拉斯醫生說,「沒事兒,別擔心,」他溫和地補充道︰「它們都好好的,沒受一點兒損傷,至于那些瘀傷,我先給你冰敷,二十四小時候熱敷,今晚你或許會有點疼……」醫生微微一笑︰「如果實在無法入睡的話,可以喝點茶。」他站起來,走到一個有著很多抽屜的櫃子前面,數著上面的標簽,仔細的尋找了幾分鐘後,拉開其中一個,取出三個小紗布茶包。
撒沙拿過一個藥包,好奇地嗅了嗅,「玫瑰與石斛,」
「非常正確,帶回去,請管理員給你燒一壺滾開的水,把它們泡開,溫熱的時候喝。」醫生說︰「你的年齡不適合鎮定劑和藥片。它們能給你一個好夢。」
「但如果感覺疼痛劇烈起來或是發燒了,立刻來找我。」他最後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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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沒有走得太遠,他看著撒沙.霍普金斯走進那座白色的建築,然後出來,隔了一會,他也走了進去。
門沒有關,道格拉斯醫生正在做醫療記錄,他伏在辦公桌上,皺著眉。態度嚴肅而認真,方筆尖的鋼筆在淡黃色的紙張上沙沙作響,寶兒在門口站了一會,發現暫時沒人理會他,就裝出了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晃悠到那只黑黜黜的抽屜櫃前面,他背著手,手指靈巧地在抽屜上模索著,這個櫃子有一個成人那麼高,兩個成人那麼寬。總共有著三十層,每層都有二十只抽屜,上面貼著的標簽都是古拉丁文的。除了專門研究古聖經的學者和道格拉斯醫生本人大概沒人能看的懂——寶兒沒那個必要,他早就在那個心愛的抽屜上做了記號——抽屜用的是木拉手,他用鑰匙在拉手的內側刻了一道印記,看不到,但用手一模就能模出來。
「別找了。」道格拉斯醫生頭也不抬的說︰「我前兩天做了一下整理,重新排列了次序,我親愛的佷子,你可以拉開抽屜,逐個找,或是看看上面的標簽。」
寶兒吐了口口水。踫地關上那只已經被拉開一半的抽屜,他毫無偷竊時被當場捉到的窘迫感與愧疚感,反而充滿了怨恨與不滿。「我有點不舒服,」他蠻橫地說道︰「我想要個茶包。」
「先說說。」道格拉斯醫生把做好的記錄和筆一起暫時性收進辦公桌的抽屜里,「你那兒不舒服?」他支起胳膊,手指搭成塔狀,食指抵著嘴唇。他今年三十六歲,是個富有魅力的美男子。黑發,灰綠色的眼楮非常迷人,卻總是被遮擋在細框眼鏡後面。
寶兒瞥了他一眼,慢騰騰地走到辦公桌前,突然伸出手臂,把上面的東西全部掃到以海軍藍與墨綠色為王的法式璧章圖形地毯上,而後他爬上上去,在上面坐好,兩只光luo的小腿在辦公桌邊緣晃來晃去。
「你就是個混賬白痴吝嗇鬼。」孩子傲慢無禮地說道︰「我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實在要說的話,就是心里煩得很。剛才找你檢查的小鬼怎麼樣?有沒有斷掉幾根肋骨?」
「如果有的話,那你就要倒霉了。」道格拉斯醫生頗有耐心地說道︰「我不認為我的兄長和嫂子能夠容忍你到這個地步,寶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應該明白他們的底線在哪兒。」
「那只是個意外。」寶兒狡辯道,他心知肚明,道格拉斯醫生說的很對。
寶兒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和大部分父母不同的是,他們比離異前更加更疼愛寶兒——無論內在還是外表,寶兒.道格拉斯都是個不遜色于撒沙.霍普金斯的孩子。他頭發烏黑,打著小卷,皮膚蒼白而光滑,這兩點和他的父親相同;而修長的四肢,縴細的身軀與略帶透明質感的淡藍色虹膜與細長的睫毛則與他的母親別無二致,他所喜愛並具有天賦的游泳與古文學又恰好是他們兩者共有的愛好——這對夫妻將這個孩子視作唯一能夠延續自身存在的東西,他們呵護他,撫模他,親吻他,縱容他的時候就像是在珍愛另一個自己。
聰慧而敏感的寶兒立即抓住了這一點,他一步步地試探著他的父母,利用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刺激他們,逼迫他們比賽般地溺愛他。
不過這對父母也並非沒有要求,在某方面他們的立場相當一致——寶兒.道格拉斯是最優秀的那個,毋庸置疑。
「瑪西亞夸獎他了。」寶兒煩惱地抓了抓頭發,他的頭發還是濕的,水滴在地毯和辦公桌上。
「瑪西亞小姐每天都得夸獎半打孩子。」道格拉斯醫生說。
「那不一樣,」寶兒氣惱地喊道︰「他……威脅到我了!」他凶狠地摩擦著牙齒,像是撒沙.霍普金斯正被他咬在嘴里。
「嗯哼。」道格拉斯醫生露出一個令人不安的笑容︰「那麼說,一個真正的敵人。」他語調輕快地說道︰「確實,那孩子……也許,他的眼楮就像紫碧璽那樣惹人喜愛,據說他選擇的第二語言也是拉丁文。他在小測驗中的成績如何?應該不錯,因為我接觸到的老師都挺喜歡他的。」他興致勃勃地詢問自己的佷子︰「你覺得我應該收藏他嗎?他看上去相當的沉靜且品味出眾,也許他會喜歡我的社團。」
「我會先把他的眼楮挖出來。」寶兒輕蔑地說道,跳下桌子,大搖大擺地往門外走去,那些被他丟在地毯上的東西被踢的到處都是。
「寶兒?」
「什麼?」
「帶著這個。」道格拉斯醫生丟過去一個小包,寶兒接住了,他快速地送到鼻子下面聞了聞。這正是他要的東西,「哦,」他露出了滿意的神色︰「謝謝,叔叔。」
自打進門起,他還是第一次表現的不那麼討人厭呢。
「你得學會調試自己的心情。」道格拉斯醫生說,「里面有好幾種藥草,其中有兩三種既難種植又難處理,調配起來也不容易,這原本是優勝者的獎品,」他慢悠悠地指了指窗外︰「譬如撒沙.霍普金斯。」
寶兒怒氣沖沖跑出門去的時候。差點撞到了珍,她是格蘭德寄宿學校的助理醫生,也是道格拉斯醫生的左膀右臂——她雙手捧著一個大簸籮。里面堆滿曬干了的直立婆婆納,這種植物在教會花歷中被視為「健全」的象征,用來祭拜一世紀時耶路撒冷的主教——聖希梅翁,他是耶穌基督的堂兄弟——曬干後可以治療感冒、咳嗽和皮膚炎。
「把它拿給我吧。」道格拉斯醫生充滿感情地說道,他用手指撈起暗綠色的干葉子。輕輕搓揉,听它們簌簌作響︰「好孩子,好孩子,」他不住嘴地稱贊道,其中包含的感情可比剛才面對寶兒或撒沙時豐富得多了。
「紫羅蘭也開的很好,」珍說︰「這個春季最後一批的紫羅蘭。」
「讓我去看看吧。」道格拉斯醫生說,「看情況,我們或許可以在明早將它們全部采收下來。」
格蘭德校方對有才能的人一向都是慷慨大方的。無論那個人是教師還是學生,就像他們願意為瑪西亞的一個建議耗費數萬元清理出一段河道那樣,具有著醫生、藥劑師、健康教育者等多項執業資格的道格拉斯醫生的小小愛好自然也是能夠得到滿足的。
道格拉斯醫生擁有一座佔地約有一英畝之多的園圃,中間還設有一間相當大的鋼筋玻璃圓屋頂溫室。
這座植物的小天堂雖然不是私有的,卻也只允許一部分人接近——觀賞、觀察、采摘與使用。後兩種權利幾乎只有道格拉斯的學生與社團成員才能擁有,一些教師將此處的參觀許可當做對優秀學生的獎賞。
紫羅蘭的花期是十二月至四月。在道格拉斯的花園里盛開的這片紫羅蘭或許是方面百里之內的最後一批,不過它們的美與香並不曾因此受到一丁點兒的影響,醫生小心翼翼摘下一朵花瓣多褶,就像是水彩筆描繪出來那樣薄弱嬌女敕的紫羅蘭,把它放在鼻子下面,又送進牙齒間嚼了嚼。
紫羅蘭的花朵有點澀,在舌根處倒能滲透出一點潤澤的香甜,曬干後吃起來又甜又香,有點甘草的味兒。
他把剩下的花朵舉到眼前,淡紫色的花朵讓他想起那個男孩的眼楮。
「你覺得撒沙.霍普金斯怎麼樣?」他突兀地問道,「就是下午來看瘀傷的男孩。」
珍笑了笑,「好像這瘀傷和寶兒月兌不了關系?」她偏過頭想了想︰「一個俊美的男孩,行動很利索,寡言少語。」
「你覺得他會成為寶兒的敵人嗎?」
「寶兒已經站在他對面了,」珍說︰「不過這沒什麼了不得的,我想寶兒也該有個敵人了,他已經被那些小女孩和大女孩慣壞了。您知道今年有多少人向我投遞了入社申請?只因為每個成員每月都能領取一個精粹茶包。就是寶兒喜歡的那種。」
「多少人?」
「二十六人。」在這所學生總數僅有三百的學校里這個數字已算得上非常驚人。
道格拉斯醫生抿抿嘴唇︰「堅持我們的原則,」他說︰「我們只要需要的人。」
「是的,醫生。」
「明天是周末?召集我們的成員,不單單是紫羅蘭,玫瑰也需要采摘……預備蒸餾罐與微波萃取設備。」道格拉斯醫生說︰「現在正是它們最美麗的時候,真遺憾,這段時間是如此的短暫甚至可以說是轉瞬即逝——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留住它的美麗與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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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沙回到宿舍,預備先洗一個澡。管理員叫住了他,今天下午他又收到了一個新包裹,是需要急凍冷藏的那種,他檢查了一下,是條重約兩磅的七星斑,來自于費利曼圖漁港。
「真可怕,它居然還活著,他是怎麼做到的?」他充滿敬佩地說道︰「我按照說明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保存在公共廚房的保鮮櫃里,挑選的非常好,你父親一定是個出色的美食家。」
「謝謝。」撒沙聳了聳肩膀,說︰「他的確是。」
(待續)
ps︰
感謝闇夜行走,召禍兩位大人的粉紅票,以及白晝朗朗大人的平安符,魚魚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