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鳶死了。
一個身著藍色緞面的小太監來報。
顧相檀听後執著筆的手微微一頓,筆尖的泥金彩漆便在布帛上抹開了一道。他對上抄了兩天的東西愣了片刻,才抬起頭輕問了句,「……怎麼死的?」
「听說是回京的路上中了蠻子余黨的埋伏,前幾日快馬傳書來通報的,」小太監慢慢道,「太子得知後已是派了宮中最好的太醫急急趕去了,但太醫還在路上,六王爺卻已是撐不住了,前兒個晚上就……」
顧相檀垂著眼未動,半晌才點點頭,「我曉得了,你下去吧。」
小太監不由抬頭悄悄瞥了眼對方沒什麼表情的側臉,似是想再說,但到底還是沒膽,只弓著腰訕訕地退下了。
蘇息才進院中就看見一小太監從書房出來,面生得很,正攏著袖管垂眼疾走,也不抬頭。蘇息心下立時一個咯 ,一伸手把人攔住了。
「打哪兒來的?」
這麼多年跟著顧相檀吃齋念佛,蘇息面上也算是耳濡目染了幾分恬淡氣度,往日在人前自有一番禮數,此刻瞪著面前的人的目光中卻隱隱透出些森然來。
小太監一抬頭,見了是他,忙附身行禮。
「小、小的……見過大人。「
蘇息無官職也無品級,不過是顧相檀的隨侍而已,但誰讓他侍奉的主子身份特殊呢,連帶著照顧他的人也非同一般,別說自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太監,就是朝中大員後宮娘娘見了蘇息也是要停步點頭招呼一聲的。
蘇息冷著聲又問了一遍,卻見那小太監渾身都打起了擺子,顯然是被嚇到了。
邊抖邊道,「回大人……是、是錦妃娘娘讓小的來的,今年菩提山上的瓜熟了,娘娘讓我給靈佛送點……」
然而小太監還沒說完,蘇息竟然直接抬腿狠狠將他踹倒了!
「——來人!」蘇息紅著臉揚聲道。
兩旁站立的侍衛被這場面嚇到了,平日里哪里見大人動過這樣的怒,一時皆兩股顫了顫,但還是硬著頭皮急急上前。
蘇息指著小太監,「把他給我綁了拿下!」
小太監立時討饒,蘇息揚手便給了他一巴掌,讓他住嘴,然後對兩旁侍衛壓著聲道,「我近日是怎麼吩咐你們的?千叮萬囑什麼人都不能放進來,只管做自己的事,你們是當耳旁風了吧!若是靈佛沒事便罷,若是有些什麼……你們一百個腦袋也不夠賠的!」
這番話讓場內的人都驚得不輕,紛紛跪下連連告饒,蘇息卻沒空看他們的模樣,只快步往書房去了,可在觸到門時又猛地住了腳,面上表情好一番變化後,終是忍著心憂,換上一副淡然平整,小心翼翼地開門邁了進去。
內室里繞著裊裊的檀香,正中的案幾後顧相檀還端坐在那兒,只是姿勢卻維持著方才小太監離開時的模樣,微俯著頭愣神,直到听見聲響兒才抬起眼來。
「蘇息啊……」顧相檀揉揉額頭,「我這卷經文抄壞了,你拿去向佛祖稟明然後燒了罷。」顧相檀說著將手下的布帛隨意團了,擱下手里的筆。
蘇息應了,踱步上前將經文仔細地收了起來,期間偷偷瞄了眼桌上切盤整齊顏色紅潤的西瓜,一口未動。又去看顧相檀的面色,只見對方眼中除了有些倦氣之外似並無其他。
可蘇息的心卻高高地提了起來。
顧相檀甩甩袍袖往內室走去,「我有些乏了,想睡一會兒,晚膳不用傳了。」
蘇息一听自然急了,兩三步跟上去,又不敢貼得太近,壓著嗓子道,「公子,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
顧相檀搖搖頭,自顧掀了簾子進去,揮了揮手,「不用了,你下去吧。」
蘇息愣愣地看著他消失在帷帳內,半晌應了一聲。
轉身出了屋,見院里那些人還跪著,蘇息心煩意亂,招手讓人把那小太監先押下去,又叫了一人上前道,「傳太醫!」
太醫院得知消息後不敢怠慢,著了兩個最頂尖兒的過去,又讓幾個小廝都跟著,萬一有什麼不妥急忙就來稟報。
內室里,顧相檀在床上翻了好久才迷迷瞪瞪地睡了,誰知夢里卻一片的光怪陸離,先是夢見小時候在相國寺中听師傅講經,師傅讓他一遍遍地念︰賢不可毀,禍必滅己。
顧相檀念得頭昏眼花,月兌了力氣俯臥于地。
師傅在上頭痛心疾首地問他︰因緣果報,事到如今……相檀,你悔是不悔?
悔是不悔?
顧相檀不服地辯駁︰我為何要悔?宗政帝崩了,趙典、趙界身首異處,我報了我顧家滿門深仇,趙溯成了攝政王,我了卻了昏庸爛政的大鄴王朝,我顧相檀上對得起廟堂高祖,下對得起大鄴子民,我為何要悔!
師傅靜靜望著他,眉眼中的淒切之色卻越發深重了,重得顧相檀不忍去看。
接著夢境又是一轉,到了一座農家小院之前,顧相檀被師傅牽著入內,小院中簡潔寥落,只一座高高的葡萄架分外惹眼,上頭結滿了顆顆渾圓的果實,鮮女敕欲滴引人采擷。
師傅說︰相檀,從此以後你就隨我在這里學佛吧。
顧相檀听見自己用童稚的聲音問︰傅叔叔,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京見爹娘?
師傅微蹙起眉,彎下腰對視過來︰等你開蒙受戒,接了大任,你就能回去了。
顧相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可是直到師傅故去,爹娘慘死,顧相檀依舊沒有開蒙。
十三歲前,觀世方丈說他心性未定,靈犀未通,十三歲後,方丈說他邪魔心生,殺戮漸起,就這麼一年一年,顧相檀始終沒有受戒,而當他回京那一刻起,顧相檀就明白了,他這一輩子都入不了佛門,定不下佛心了。
……
渾渾噩噩到了夜半,顧相檀開始起燒,朦朧間听著太醫在一旁輕聲對蘇息和安隱說靈佛因為受了驚再著了涼才引起的寒癥,鑒于靈佛虛弱的體質,不宜用太重的藥,只能先慢慢溫養,看太子登基大典那日能否好全。
太醫去驗藥了,蘇息忍不住在外室摔了東西。
安隱忙拉住他,讓他小聲點兒,莫吵醒了公子。
蘇息語氣急切,含著狠戾,「說什麼錦妃娘娘派來送瓜的,還不是她梅漸幽找的狗東西來戳我們公子的心窩子,我們這樣瞞著掖著到底為了什麼!沒想到結果還是……都怪我,都怪我!」蘇息直接就甩了自己兩巴掌,下手毫不留情。
他本性急躁潑辣,但被顧相檀壓著近年已經收斂了不少,可看著公子那模樣,蘇息再忍不得。
安隱比他要大兩歲,也要穩重些,但眼下想起這事兒,憋了好些天的積郁讓他也有些紅了眼。
「既然知道了,這事兒就沒完了,別的都是假的,那些貓貓狗狗以後再收拾也不遲,最重要的是度過現下這一關,公子的身子為大,要是過幾天……等棺木進了京,我就怕還要……」提起那個人的死,安隱也說不下去了。
蘇息哽咽道,「能不能別讓公子去了?」
安隱搖頭,「你覺得可能麼,公子心思深,誰都看不透,但你我還能不知道嗎?」
那個人的最後一程,顧相檀就算是爬,也是要爬過去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