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6月14日,法國被攻佔。
到處都插著猩紅的萬字旗,納粹初戰告捷,歐洲陷入一片慌亂之中。
……
午後,陽光明媚,田野小道上傳來了踢踢踏踏的馬蹄聲。
車夫坐在前面趕著馬車,後頭露天的車廂里除了一些雜草干貨之外,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她穿著民國時代的衣裝,翠綠色的大袖子高領衣衫,配著淡色的折邊裙,黑色的長發編成小辮兒,看上去清爽又簡約。
大概是看書看累了,她靠在貨物上打起了瞌睡,臉上蓋著一本書,封面上用法語寫著德語字典四個大字。
她不是別人,正是駐法大使唐宗輿的獨生女唐頤。
還有十多公里,就進入巴黎市中心了,突然,空中傳來幾聲雷鳴般的轟鳴,如同萬馬奔騰。那聲音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就連大地也緊跟著顫動了起來。馬車一個顛簸,書從她臉上掉了下來,唐頤登時清醒過來。
她伸了個懶腰,坐直身體,一抬頭,就瞧見自己的頭頂掠過了幾架戰斗機。飛行員將飛機降得很低,以至于她可以清楚地看見機翼上的萬字標志。
車夫轉頭,向她揮了揮手,大聲地叫了起來。
可是唐頤一句也沒听見,因為斯圖卡的巨大引擎聲蓋過了一切。
那些如同鷹隼般的戰斗機在他們上方呼嘯而過,就像一片黑雲,匆匆消失在遠方。
「德軍來嘍!」
她听見馬夫在那里嚷道。
前幾天廣播里說,德*隊佔領了比利時和荷蘭,法國大部分地方也已經淪陷。政府逃出巴黎,看來流言是真的。
馬車繼續向前行進,唐頤躺了回去,翻著字典,努力去記住這些枯燥而又乏味的德語單詞。父親說,法國是納粹的囊中物,遲早會被佔領,所以讓她好好學習這門語言,給將來留一條後路。事實證明,父親又當了一次諸葛亮。
耳邊再度傳來沉悶的隆隆聲,她以為又是德國人的飛機,下意識地將手遮在臉上,向天空望去。結果,藍天上只是飄過了幾朵白雲。
這回來的不是斯圖卡,而是德國人的軍隊。嚴格來說,只是一小支隊伍,但氣勢也足已壯觀。開道的兩輛三輪摩托,副座上皆按了機關槍,後面跟著一輛黑色轎車,再後面是三輛軍用卡車,里面至少載了百余個德軍士兵。
坐在摩托車副駕駛的士兵向唐頤一揮手,嘴里叫了一句德語。
是讓他們停下?還是叫他們讓道?
她有些吃不準,便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德語詞典,猶豫著是不是要先翻查一下。
德國人見她不理睬自己,有些著急了,扯著嗓子,又重復了一遍。
這人帶著濃重的薩克森-安哈特口音,唐頤嘆了一口氣,還是沒听懂!
但不管怎樣,先讓車夫把馬車停下來再說。
車夫帶著一點猶太血統,知道德國人的厲害,哪里敢開罪他們?見這架勢,趕緊跳下車頭,識相地撥轉馬頭,向路旁邊趕去。
大概是轟隆的引擎驚到了馬匹,兩匹馬有些躁動地揚了揚蹄子,車廂跟著猛烈地一晃。來勢突然,唐頤一下子沒坐穩,差點撲出車廂,所幸兩邊的欄桿擋了一下。但手里的那本厚皮書就沒那麼幸運,隨著這麼一晃蕩,月兌手飛了出去。啪的一聲,好巧不巧地落在了那輛黑色的轎車前,揚起一陣塵灰。
她以為車子會從書上壓過去,誰知,出乎意料的,轎車發出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後,驟然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走出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走到那本書前,彎下腰,將它撿了起來。當他伸出手時,她注意到他的手長得很漂亮,細長白皙,一看就不像是做累活的主。
他淡淡地瞥去一眼,不動聲色地將封面上的幾個大字看在眼里,神色從容地彈去書本上的灰塵。然後,轉頭向她望了過來,那一雙眼楮猶如琉璃,在陽光下散發出一片奪人的光芒,亦是熠熠生輝。
「我很抱歉,讓你受驚了,小姐。」他用法語說道,並伸手將書遞還給她。
沒想到一個納粹的軍官會親自下車替她撿書,這個舉動把她給驚到了,一時沒接。雖然,她的圈子里沒有納粹,但在法國人嘴里听見的德國人,都是最粗蠻的鬼子、最壞心眼的強盜、最可怕的種族分子、最瘋狂的法西斯!
所以,她臉上雖沒顯示,心里卻如臨大敵,甚至腦中把怎樣月兌身的法子都想了好幾個。
見她機警地看著自己,軍官笑了起來,那張嚴謹冷酷的臉隨著這一笑,繼而溫和了不少。他將字典放在她的腿上,然後站直身體,敬了一個軍禮,道,
「感謝你們讓出道路。」
他走回自己的車前,在坐進後車廂之前,轉頭又看了一眼唐頤,用德語吐詞清晰地說
道,「lernsch-n,fr-ulein。」(翻譯︰好好學,小女孩。)
車隊浩浩蕩蕩地上了路,揚起一片塵埃。直到此時,兩人才松了一口氣,車夫在胸口畫了一遍又一遍的十字,感謝上帝,自己沒被德國人抓去集中營。
他問唐頤,「您認識他?」
她搖頭。
「居然有這麼禮貌的德國鬼子。」他嘀咕了一聲,重新將馬車趕上路。
經歷了這一下,雖然還是風和麗日,陽光普照,但唐頤卻沒了之前的閑情。那一雙眼楮,比天空還藍,印在腦中一時揮之不去。說到認識,她好像確實在哪里見過……
走了一個多小時候,馬車終于進了巴黎市中心,這里幾乎變了一個模樣。天空上偶然飛過幾架斯圖卡,到處都能看見德國士兵扛著機槍,騎著摩托,開著半履帶裝甲車,踏著整齊的步伐,高舉納粹的萬字旗,在大街小巷里游行。
唐頤第一次看見這麼壯觀的場面,比起法國人的喪家之痛,她只是覺得有些好奇,忍不住伸出腦袋東張西望。
挺進的步兵後面跟著一輛敞篷式的吉普車,上面站著一個軍官,有點面熟。再定楮一看,竟然是剛才路上遇到的那個。
他還是那身灰色的軍裝,但是比起之前,現在的他看起來更像一個納粹,殘酷冷漠而又高傲。只見他劍眉微攏,雙唇緊抿,腰桿筆挺,目不斜視地注視前方,胸口的勛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威風凜凜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不可觸踫的雕像,自帶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耳邊傳來馬夫的低聲嘟囔,「這個樣子就對了,名副其實的法西斯納粹分子!」
在路過街心廣場的時候,他下了車,站在早已準備好的舞台上,用口音標準的法語演說,「今天,是改變歷史的一天;今天,將被後世永遠紀念,因為德國人在隱忍30年後,終于可以一洗恥辱;今天,法蘭西屬于我們偉大的德意志了。我,科薩韋爾馮德拉葉少校,從今天開始就是這里的地區負責人(kreisleiter),將正式接管巴黎市的三個區域。」
隨著他話音落下,底下頓時稱頌聲一片。
馬車遠遠地繞過他們,拉葉少校低沉穩重的聲音卻清晰地透過揚聲器,傳入眾人耳中。
因為離得遠,所以唐頤看得清晰,離廣場不遠處有一排沿街建築,里面有人伸出腦袋,模樣鬼祟。等她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事時,炸藥包已接連被人從窗口扔了出來,自己的驚呼瞬間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掩蓋,話筒里的演講戛然而止。人們驚魂未定,一剎那,硝煙四起。
唐頤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發言台,可是那里早就被一片黑煙吞沒了,那個挺拔自信的身影……看不見了。
「倒霉,真倒霉,出來辦個事也能遇到這種事!」車夫一邊在胸口劃著十字,一邊大聲抱怨。
他越是趕快回家,可事情偏偏就與願違。嚴謹的德國人早就將四周設下了關卡,一旦發生了什麼破壞事件,立即處理。他們很快從恐慌中恢復過來,出動了大批的士兵,將附近包圍得水泄不通。
「停車!」
雖然車夫听不懂對方在叫什麼,但一听是德語,不敢大意,立即停了下來。
幾個德國大兵迅速包抄上來,拿槍指著他們,張口說了一連串。車夫一句沒听懂,便看向唐頤,唐頤看了眼來勢洶洶的士兵,十分無奈。學了一個月的德語,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開口說,竟是在這種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