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時,謝綾是活生生咳醒的,看日頭才知道已是晌午。蘭心早已趁她睡著給她的手掌上好了藥,包扎得嚴嚴實實。她並不覺得有多痛,倒是喉嚨里一股血腥味,讓她難受得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嗓音干澀。
「蘭心。」
她迷迷糊糊喊了幾聲,沒有人應她。
半晌,才有一人推門而入,听到她的聲音,道︰「醒了?」
她挑開黏在一起的眼皮,隱約瞅見個熟悉的身影,頓時語塞︰「……」一定是她睜眼的方式不對。
謝綾重新閉上眼,再度艱難地把眼皮撐開,眼前光線晃了兩晃,重新晃出蘇昱那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他坐在她床頭,手中端著一個白釉瓷碗,拿著個青瓷的湯匙舀了一勺湯藥,輕輕吹了吹,萬分親切地向她笑︰「差不多了。試試?」
謝綾︰「……」劇本不對!
蘇昱放下湯匙,臉上笑容頓時消散︰「我還活著,你很不開心麼。」連疑問的語氣都省去,話音中的戚然拿捏得似有似無,恰到好處,居然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意味。
謝綾憋了很久,終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覺得你沒道理活得這麼好。」說完大覺疲憊,細喘了兩口氣,才平復下來。
就算她的丹藥能保他不死,也該是個重病在床的光景,若是不再施救,很有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連她都還沒緩過來,他卻已經活蹦亂跳地在她床前了,一定有哪里不對!
蘇昱一臉「我很耐心」的表情,用湯匙在碗中慢條斯理地畫著圈︰「我天生是百毒不侵的體質,有幸活得比你好一點。」他微微仰起頭,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記得有人許了我不少財寶。嗯?你這個樣子,還有力氣兌現麼?」
謝綾覺得自己又被擺了一道,凜凜瞥向他︰「什麼都不會少了你的。」
蘇昱更展了個舒心的笑,好似果真十分關切他的財寶。賞別人東西賞習慣了,偶爾被她大發善心地打賞一下,感覺居然還很新奇。
謝綾瞧著他近在咫尺的笑彥,腦海中居然浮現出四個大字——以色事人,頓時胸中更加悒郁難忍。他要真想訛點錢財也就罷了,看他這個嬌俏的模樣,實在是要命,被旁人看去,估模著愈發坐實了她養了個男寵的傳聞。
她皺起眉,一本正經地問︰「你不會真想……待在我身邊吧?」
女子從商本就罕見,能做出些名堂的女富賈大多把自己當男子使,婚配時多招贅,更有甚者並不婚嫁,置宅子養了不少男寵尋歡作樂,是富賈圈子里心照不宣的慣例。只是楚國民風尚屬含蓄,這種事情不免會被人暗地里碎嘴幾句。
謝綾雖早已將自己的女兒心拋之九霄雲外,卻還是很在意自己的風評。說到底,名節事小,面子事大。
蘇昱微挑起眉,目光澹澹如波︰「待在你身邊,是什麼意思?」
「……」她為了不把話說得太難听,特意用了個隱晦的說辭,哪知這人絲毫不領情,便不能怪她戳穿了,「我沒有養男寵的習慣,莫非你想當第一個?」
他真誠地向她笑了一下︰「好啊。」
謝綾被他嗆了一口,咳個不停。她的話,句式是反問,語氣是諷刺,目的是嘲弄他一句,好讓他心生慚愧。哪知硬生生被曲解成了一句提議,還答應得如此爽快。
謝綾平復下來,干笑了兩聲︰「你獻身的覺悟挺高麼……」
她覺得不能再和這個人周旋下去。如今她重癥臥床元氣大傷,這種小鬼都能欺到她頭上。想了一想,她蓄力提高嗓音,喊道,「蘭心。」
門外立刻飛撲進來一團粉錦︰「小姐。」
謝綾眉心微疊,扮出怒氣內斂的模樣︰「是誰讓他進來的?」
蘭心听到她問起蘇昱,立刻用兩只手擋住了自己的一張大臉,英勇赴義一般︰「是,是梅心她們……她們說,小姐您醒來第一眼,若能看到個喜歡的人,對你的傷勢大有好處。只要小姐能好起來,奴婢萬死不辭嚶嚶嚶……」
她們究竟那只眼楮看見她喜歡他了,不就是他長得小白臉了點?
謝綾對這個看臉的世界絕望了。
「別裝模作樣了。」謝綾被她哭得頭疼,伸手揉了揉額角,寒聲道,「再讓我看到一次,你就去扶蘇身邊當差吧。」心好累,再也不想收這麼蠢的婢女了。
蘭心立刻把手揭了下來,跪撲在她床前假哭︰「小姐饒命啊!」去小少爺那兒當差,豈不是要每天喂蛇嚶嚶嚶。
蘇昱賢惠地往旁邊挪了挪,給蘭心騰了個地方求饒。他這個男寵,雖然當得很不得寵,但是勝在善解人意。
「行了。」謝綾板著臉揮了揮手。
蘭心听到赦令,立即收了眼淚,委屈地指了指蘇昱和他手里的藥碗︰「那小姐的意思是?」
謝綾不耐煩地撇了撇嘴,道︰「藥留下,人出去。」
「是,小姐!」蘭心麻利地轉身去搶碗。
謝綾一聲喝止︰「等等。」
「小姐?」正欲趕人的蘭心回過身來,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小姐心海底針哪。
「給他取紙筆,讓他把想要的打賞都寫給你,你負責去置辦。」謝綾聲音虛弱,慢悠悠地吩咐,「命鐘伯給他換一間院子,找幾個人看著他,不準再隨意走動。」
又賞人又關人的,這是什麼意思?蘭心木木地點了頭,杏目狠瞪了蘇昱一眼︰「還不快走?」
被嫌棄的皇帝陛下絲毫沒將她的冷淡放在心上,隨蘭心出門的背影甚瀟灑輕快。
謝綾不悅地看著他這小人得志的意態︰真以為救了她一次,她就不能拿他怎樣了?真以為仰仗一副好皮相,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她善罰分明地一通吩咐完,心底竟生出幾分報復的快意。調戲她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了卻私事,緊接著便是要緊事了。她沉眸,把纏著紗布的手掌伸出被子端詳了兩眼,心中計較了一番。
此人若為商倒是奇才,先前明明是他受人所困,到頭來卻能狠狠敲她一筆,不僅活得逍遙自在,還時常膽大包天地佔她便宜。這樣的人,絕不可能是將軍府上的家僕,連鐘伯那頭都查不出他的來歷,竟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人一般。
看來還是得去印風堂走一遭。
謝綾陰著臉算計完,藥還是得喝。她撐起一臂,探出完好的那只手去夠床沿上的湯藥碗。好不容易用指尖戳到了碗壁,藥碗隨著她用力的方向又被向外推了推,離得更遠了。
她累得倒回了枕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今日諸事不順,多半是老天爺擬了譜子來氣她的。
※※※
另一頭,蘭心領了自家主子一頓訓,正暴躁,領著蘇昱進了書房,丟了一張宣紙給他,沒好氣道︰「喏,筆在案上,自己去取吧。」
蘇昱單手負在身後,淺笑著踱到案前,慢慢研墨。他斂衽起筆,邊道︰「我寫完了便放在案上,你可以先去服侍你家小姐喝藥,回來再取。」
蘭心不忿︰「哪里輪得到你來使喚我?」
倒是忘了,被幽禁在此,他的地位尚不如謝綾身邊的一個婢女。蘇昱眼中過了幾番煙雲,方虛虛浮起一層笑,臉上並無厲色,卻自有上位者的威嚴︰「只要你家小姐能好起來,你不是萬死不辭麼?」
蘭心被自己撂下的話噎住,想了想竟也有幾分道理,念著小姐的身體重要,便憤憤然轉身走了。
蘇昱研墨的手一停,拿起謝綾慣用的一管紫玉狼毫,展開宣紙泚筆作書。書房光線昏暗,他斂盡了笑,薄唇輕抿。氤氳中他的臉色異常地蒼白,原本藏在春風拂面的笑意里不易令人察覺,此刻卻一目了然。
此地再不能久留。
他失蹤三日,皇城里此刻,恐怕不知早已亂成了什麼樣。謝綾答應了他可以從皇宮搬東西,只要這幾樣東西要得巧妙,這便是他聯絡宮中的好機會。
他自嘲地一笑。那里有他費盡心血爭來的皇位,有他必須守住的江山社稷,有整個大楚的子民在等他。
可是怎麼辦?他居然覺得,一直被幽禁在這里竟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