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卉木萋萋,正是一年最好時。
謝綾養病兩日,使出渾身解數給自己狠狠進了一回補,到第三日清晨,總算有力氣下床。堪堪能活動筋骨,便叫來四季居管事的竹心詢問近來事務。
謝氏在長安落腳不久,威望尚不如本地的百年字號,渺紅樓。偏偏那渺紅樓的老板也是個萬里挑一的女富商,仗著地利人和,總有些看不上謝綾這個外來人氏。此回四季居包攬了長安城里的文人集會,那一頭便邀了不少達官顯貴開酒會。
她走風雅路線,對方就改行奢靡之道,互不相讓。
對此,竹心上報完,請示道︰「這渺紅樓不過是在長安城里偏安一隅,小姐您看,要不要……敲打敲打?」
謝綾伸著手由著蘭心給她系腰帶,懶懶道︰「我開我的酒樓,她當她的老鴇,互不相干麼。」誰不知道渺紅樓的老板裴月早年做的是什麼生意,渺紅樓里陪酒的姑娘多半是青樓出身,只不過掛著個正經酒樓的牌子罷了。
蘭心從她的胳肢窩里探出個頭,道︰「小姐,您養病這幾日,商會派人來府上遞過帖子,邀您去今晚的拍賣會,裴老板好像也在受邀之列。」小姐竟然讓竹心給她匯報生意,再不刷一下存在感,她貼身婢女的地位就不保了嚶嚶嚶。
長安商會的拍賣會一季一辦,拍品的提供者有朝廷的各級官員,有名動天下的書畫大家,受邀的也都是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是個達官顯貴們斗富的好地方。長安城里的貴婦人若能有東西出現在拍賣會上,在邀姐妹賞花喝茶的時候也覺臉上有光。
謝綾過了一口漱口水,腦海里將利害算了一遍,邊擦手邊道︰「讓鐘伯備轎,酉時初刻在四季居候著。」
「是!」蘭心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家主子,「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上回讓你置辦的東西,辦好了沒有?」
蘭心回想了下,眼里的喜色一黯︰「奴婢還沒拿到單子。他說尚未想好要討什麼賞賜,等想好了再告訴奴婢。」
那夜他敲詐她的時候,不是干脆利落地倒出了一堆值錢貨?怎麼會沒有想好。謝綾細想了番,道︰「晚上給他也備頂轎子,隨我一起赴會。」長安商會搜羅的東西,無一不是珍品,也夠他挑的了。
蘭心一愕,立即點頭應是。這是要變天了啊,那位公子這麼快,又,又要復寵了?
謝綾目送走蘭心若有所思的背影,頗有種欲辯不能的無力感,將手巾搭在架上,看向一旁的竹心︰「四季居近來可有人鬧事?」
「未曾。」竹心一五一十道來,「溫相看了小姐您的面子,來過一次,隨行的官員後來也時常光顧。連溫相的準女婿沈將軍,都來樓里點過琴師。如此下去,四季居的名號不出幾月便能蓋過渺紅樓一籌。」
謝綾听到「沈將軍」三字,神思一頓。她的毒祛除之後便給師父發過消息,依師父的意思,朝廷近日對謝氏的產業多有打壓,她遇襲一事恐與此事有關。若非如此,她貪贓枉法慣了,也不會突然如此費心地經營這種地上產業。
溫相那頭是誤會一場,倒是她火燒喜堂太過魯莽,對不住這位沈將軍和他的準夫人。
偏偏溫相和這位大將軍,都不是好惹的主。
謝綾給自己捶了捶肩,當個女強人壓力大啊。
※※※
入夜,清風煙柳畫橋,柳絮紛飛。明月當空,灞水間游船畫舫升了燈,風簾翠幕,暖堂堂的朱光融進粼粼水波,蟾光並著緋色朦朧一片。岸邊布了燈市,好熱鬧的百姓拿出花朝節時存下的花神燈,擠著腦袋上街湊熱鬧。
朱雀街上走了頂輕轎,排了半街的隊仗,輕紗帷幔隨風撩拂,細風過處暗香浮動,飄飄然停在長樂坊門口。楚國當朝宗室少女子,百姓只從傳聞里听過,公主出嫁時十里鋪香,才當得起眼前的排場。
道旁已有人指著轎子揣測︰「瞧這樣子,該不會是暖月閣的花魁紫煙吧?」
這話落到了轎中謝綾的耳朵里,眼神一寒。
蘭心感受到謝綾全身環繞著的殺氣,替那多嘴之人捏了把汗。敢將她家小姐和青樓女子混為一談,這人嫌命太長麼……
謝綾黑著臉下了轎,迎面見到一頂藍呢月頂轎子。蘇昱一襲淡青白紋輕袍,施施然向她走來,十六骨折扇手中執,頗有幾分貴家公子的風流意態。
春深至濃,長樂坊外的海棠綻得酣醉。燈市未歇,蒙了紅綃的燈面投出殷紅的光,堂前堂後融盡海紅春/色,嵌著坊中靡靡樂音,盛開至天明。
他在這一片融融朱光里站定,引來了不少女子含羞帶怯的目光,半掩著團扇紛紛往這處側目。
謝綾黑著的臉又難看了些,冷冷擲下一聲︰「進去吧。」
長樂坊的管事認得謝綾這個熟客,收了蘭心呈上的帖子便恭恭敬敬迎了進去。蘇昱溫然含笑,一言不發地與謝綾並肩而行。一樓的賓客已來了不少人,謝綾所過之處收到不少曖昧目光,這才有些後悔,大搖大擺帶著個男人一起來了,旁觀者不知要生多少旖旎心思。
再則,那些個姑娘的小眼神兒都怎麼了?長安城里的姑娘們已經曠達到見個男人就媚眼如絲的地步了麼?謝綾淡淡瞥了眼身邊笑靨如常的人,心中不免生了些暗恨——本小姐才是你的金主,你對別人賣笑倒賣得很起勁麼。
她頓時有種銀子都是白花的不滿,鐵著臉上了樓。
長樂坊的格局別致動人。一樓正中擺了舞池,闢出一個台子作拍賣場用,四周環了一方清池,汩汩水聲和著樂聲,水中零落幾片花瓣,淡淡生香。二樓雅間環欄,輕歌燕舞俯賞間,獨得三分清靜。
雅間之間由紗幔相隔,別間的客人朦朧可見。謝綾寒氣森森地坐定,一眼便看到了隔壁間的裴月,正勾著一雙美目在她的方向流連。謝綾冷冷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會礙眼的閑雜人等,伸手去夠桌上的酒壺。
手指剛勾上壺耳,酒壺卻已落到了旁人的手中。
蘇昱坐在她身側,手中早已將酒壺換作了一把紫砂茶壺,為她斟茶。普洱清茶自壺嘴緩緩流淌,謝綾涼涼看著他持壺的手。
他確實有一雙富家公子的手,掌心干淨無繭,指節修長,唯有指月復處略粗糙,應是時常寫字造成。紗布早已拆除,掌心的那一道猙獰傷疤橫亙在這雙本該調弄風月的手上,與其人甚不相符。
他將茶杯端在她面前,軟言相勸︰「烈酒傷身,這里的普洱品相尚佳,堪可入口。」
杯壁離她的唇不過毫厘,她就著他端著的茶杯抿了一口,雙唇潤了茶液,輕抿時唇齒留香。她卻故意作出嫌棄的神情,皺起眉道︰「我不愛喝茶。」
為他花了銀子,刁難他兩下似乎也不過分?謝綾淡定地望了望房梁,唔,誰讓他自己撞了上來,給她機會借題發揮。
哪知蘇昱收回手,自己抿了一口,道︰「是涼了些。再泡一壺約莫會好些。」
謝綾眼皮微微跳了跳。
她耐著性子撐了一臂,側身微笑︰「若我偏要喝酒呢?」
「真這麼想喝?」
「嗯。」
「沒有別的辦法?」
「有倒是有。」謝綾巧笑嫣然,頗具蠍尾之麗色,「要麼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家世?」
蘭心站在身後瘋狂地向蘇昱遞眼色,小姐笑成這個樣子,絕對不是善茬哪!作為小姐的忠僕,人家只能幫到這里了!
蘇昱灑然道︰「家父早亡,家母遁入空門,無妻無子,唯我孤身一人,有何家世可言?」
看來他是打定主意隱瞞到底了。謝綾斂了笑容,淡淡然看著他。
「至于名字。」他垂眸一笑,「如今我連性命都在你手中,你賜我一個名字也無妨。」
謝綾細眉微凝︰「你知不知道,隱瞞得越深,就越是容易觸怒我?」連姓名都不肯透露,看來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是時候把話攤開了。
謝綾擺出一派溫和神態,張弛有度間藏住殺機︰「知道得太多的人呢,除了當死人,便只能當我的人。你若有誠意,就該抓住機會。」她話音一頓,沉下聲道,「我謝綾不是什麼耐心的人。」
她信佛,一向少作殺孽,何況此人勉強也算救過她一命,總不至恩將仇報。這一點投誠的機會,她還是願意給的。
蘇昱輕輕擱下茶杯,出神了會兒,仿佛在認真思考她的提議。良久,他緩緩道︰「什麼叫做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