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綾本以為他要見她,也該是在書房之中,哪知他大大方方地半臥在床,身上只穿了中衣。她听說平民百姓覲見聖上皆要沐浴焚香以顯尊敬,原來聖上他自己竟是這麼……不拘小節的麼?
罷了。她身著一身淡青長袍,頭戴一頂青紗帽,頗有男子的自覺,連走路方式都往大了邁,好像身為一個男子能緩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尷尬。
蘇昱一眼便注意到她今日這奇裝異服的打扮,特別是頭上那頂綠帽,青幽幽地在暖橙的光線下晃著,看起來尤為滑稽。他笑道︰「你扮成這樣做什麼?」
謝綾一會兒便走到了他跟前坐下,由于不常戴高帽,帽尖兒撞上床罩,撞歪在頭上,像是戳出去的一個巨形羊角辮,更讓人忍俊不禁。她看著蘇昱笑不可支的模樣,氣得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放,冷冷瞪他︰「有什麼好笑的?若不是你宮里這麼多規矩要顧忌,我犯的著這樣麼?」
她雖沒進過宮廷,但歷朝歷代的話本子告訴了人們一個普遍真理︰皇帝不好惹,皇帝宮里的女人們更加不好惹。都說伴君如伴虎,那群整天住在虎窩里的女人們,還不個個修成人精?
是以,她覺得在這種吃人的地方,就算當個大夫也得步步小心。
蘇昱卻更加覺得好笑︰「這宮里這麼多規矩,我哪樣要你去顧忌了?」
謝綾一默。事實上,好像還真是這樣。若不是他的態度如此,她也不會敢連個禮都不行,大咧咧地指著他鼻子罵。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都是互相的,她覺得自己被他帶成這個樣子,他要負主要責任。
她得了個大便宜,便不再吱聲,自藥箱里取出針帶,下手時卻為難了︰「秋水毒非藥可解,需要施針,可能會有些疼。」
她擔心他怕疼?蘇昱伸出手,順著她的話刻意作出隱忍的神情︰「無妨。」
謝綾瞄了她一眼,覺得他這個樣子,一看便是養尊處優慣了卻還要嘴硬的,落針時干脆了不少,力度適中,絕不多加疼痛。金針入膚,他果然偏過臉皺了眉,謝綾觀察得細致入微,一眼便看破了他這點掩飾,下第二針時便愈加小心。
她從前也替扶蘇親自施過針,小扶蘇比眼前這位病人坦蕩得多,一般在看見金針的那一刻便放聲大哭要逃走。把他抓回來便十分費力氣,一旦制住立刻一針下去,顧不得三七二十一。等他跑不掉了,便抽抽搭搭地小聲哭,她才會溫言溫語地安慰他。
于是見蘇昱忍得辛苦,謝綾惻隱之心大動,手上自針帶上又取下一針,卻猶豫著遲遲不下落,安撫道︰「不會很痛的,一會兒就過去了。」
「還有幾針?」
「……十一針。」她覺得這個數字說出來有些打擊病人,立即又補了一句,「你可以想想別的分散注意力,或者睡一會兒?」
後者顯然不可能,他如此緊張地盯著針尖,怎麼可能睡的著?
蘇昱側枕著臉,眼角彎彎,笑得頗溫和乖順︰「那你給我講故事。」
「……」她覺得他果真是扶蘇上身了,無語凝噎地側過臉不想理會他。
這麼一側身,卻正瞧見了他床頭懸著的物什。
床上是紫檀木鏤空雕花的通頂木床罩,三面屏式床圍,黑中泛紫頗為古樸,其上懸的一抹明黃色便尤為扎眼。那東西十分熟悉,正是她送他的香囊。
謝綾驀地怔住,有一霎的做賊心虛,再回頭看他期待的眼神,忽然便松了口徑︰「好吧……不過我沒有故事可講,也不會講故事,你要听什麼?」
她才想起這個小東西,如今她既然投奔了他,他看起來也頗有誠意,這種傷人的玩意兒便該想個法子取回來了。日子久了,恐怕新癥加沉痾,愈加凶險。
「你游走四方,定有不少奇遇,便挑幾個與我講一講吧。」
謝綾語塞,她游走四方確實做了不少豐功偉績,但她的發家致富歷程完全是她的貪贓枉法史,借她一千一萬個膽子都不敢在此人面前和盤托出。她便將此隱去,獨講自己幼年隨師父雲游四海的所見所聞。
蘇昱听得認真,連手上的金針落下都置若罔聞,听到她講到在天竺遇見的雲方僧人,神色忽然一滯︰「天竺萬里之遠,你竟也去過?」
「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如今她俗務纏身,哪里還有空去那麼遠的地方游歷。
蘇昱眸色漸深,靜悄悄地看著她。她竟記得,連小時候的記憶都記得,可以與他講得事無巨細,連僧人的模樣,手上戴的佛珠都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唯獨是他,在她心里了無痕跡?
她說著又下一針,抬頭看蘇昱神色黯然,眉心緊鎖,以為自己下手失了輕重,輕聲道︰「弄疼你了?」
「沒有。」他側臥著,視線落在枕上,並不看她,一看便是不高興了。
謝綾覺得他果然難伺候,嘆息一聲︰「良藥苦口,你這麼諱疾忌醫,怪不得體弱多病。」
不知是哪四個字觸動了他,蘇昱忽然抬眸,眼中有些怪異的神色。
謝綾惑然道︰「怎麼了?」
那怪異之色漸收,他恢復了一臉了無生機似的黯然︰「痛。」
謝綾看了看自己手上,確認自己踫都沒踫針一下,怎麼會痛?她皺起眉︰「那怎麼辦?」
她嗅了嗅,他的臥榻上鋪了燈芯草,本是通氣血的藥草,性甘微寒,味淡,卻被她聞了出來。這東西本可泄肺通血,對身體有益,但配合她在香囊里放的草藥,便會加劇毒性。若是這個的緣故,她便束手無策了。
謝綾斟酌著措辭︰「你榻上鋪的藥草,往後可以換一種,說不定往後便沒有這麼痛了……」
她因要確認燈芯草的味道,身子輕俯著還未來得及直起身,這一句話尚未說完,卻忽然被攬住往下撲去。她惦記著他左手上的金針,連忙撐住床沿不讓自己壓到他的手臂,他卻不管不顧地用未施針的右手壓著她,讓她直直地貼在他面前。
四目相對,氣息相拂。她不施脂粉,淡掃蛾眉的臉上雙眸微瞪,驚愕有余。他仔仔細細地將她眼底的慌亂神色收入眼底,那雙驚惶的眸子里分明無知無畏,不像是裝出來的。
所以,不是她在假裝,是真的忘記了?唯獨忘記了他一個?
雖然早已明了,他的眼中還是蒙上一層又似黯然又似怒氣的復雜神色,在深如寒夜的眸子里交織著,凜凜然,無端讓人心下一顫。
沉默間,門外卻響起安福順的聲腔︰「皇……皇上,瑾妃娘娘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