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綾本置了滿月復的氣,但被他這樣軟語溫言地問詢,反倒沒了發作的余地。
她神色怪異地盯著他看,欲查探出他的用意,但對方眼底的溫軟體貼竟看不出一分的假,連一個借機尋釁的機會都不給她留下。
對手演得太逼真,謝綾只得蔫了,退一步給他幾分薄面︰「只要你不再出爾反爾,便一切好說。」
兩人離得太近,氣氛頗詭譎。她放開他的手,霍地站起身,想保持個適當的距離,不料一站起身,眼前便蒙上一層灰霾,昏昏沉沉地立不穩。該死,昨夜一夜無眠,今天又沒吃幾筷子飯食便偷跑了出來,在毓德宮折騰了一下午,月復中空空,此刻便有些發暈。
她虛虛一晃,蘇昱連忙起身扶了她一把。香鬢入懷,淡香盈嗅,無端撩得人心猿意馬。他眸色變幻,慢慢撐開五指,松開她︰「怎麼了?」
「餓……」她模了模小月復,下意識地答道。回過神,又覺得說實話未免失了體面,一時找不到話補救,只好尷尬地看著他,更覺無地自容,「……沒有大礙的,你放我出宮就好。」
「宜漱居那邊已派人去送了消息,你不必操之過急。」蘇昱淺淺一笑,「用完膳再出宮吧。」
謝綾點了點頭。她是真的餓得狠了。
想來她受了一天的氣,吃他一頓白食也不算佔他的便宜。反正該耽擱的生意也耽擱得差不多了,也不差這一會兒。
謝綾心安理得地留了下來,卻沒想到太監傳膳昭和宮,竟添了兩副碗筷。
蘇昱從善如流地執起筷子。謝綾愣著神沒動箸,遲疑地看向他︰「……你也一起嗎?」她在他面前已是十足地肆意妄為,可乍然和他同桌而食,也還是覺得有些不合規矩。宮廷內,不是最講究這些東西麼?
但他卻毫不在意地往她碗里夾了一筷子魚肚肉,眼梢輕彎︰「我總是一個人用膳,今日你在這里,便正好一起,權當陪陪我。」
話本子里的帝王將相大多寂寞,但也不該寂寞成他這個樣子。雖然她及時清醒地意識到,他很有可能在博同情,但不得不承認,他還是順利地博到了她的同情。謝綾捧起碗,悄悄瞟了他一眼,低頭把喉嚨口的話和著米一起吞了,沒再吱聲。
一頓飯吃得她愁腸滿肚,又有平白被人擺了一道的不忿,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稠軟思緒纏繞其中。吃到最後,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如今的處境。
她不怕與人斗。怕的是,這個人一會兒威勢凌厲,拿強權壓著她,一會兒又溫柔良善,待她親如故交。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卻絲毫模不透眼前人的心思。
落日時分,安福順領著她出了宮門。
斜陽晚暮,銅鎖敲在正紅漆大門上,鏗然作響。
蘭心拉著馬車的韁繩,立在柳之奐身邊,遙遙向她揮著手︰「小姐,小姐!」
謝綾望見他們,心里踏實了不少,慢慢走過去。柳之奐也向著她的方向走了兩步,久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喚了一聲︰「師姐。」
他伸手扶她上馬車,正瞧見她正對著他的左臉,雖然已消了不少,但還是看得出明顯的紅痕,怔怔道︰「你的臉……」
謝綾伸手搭上他的手掌,跨上車,神情有些疲憊︰「先回去。」
柳之奐不再作聲,一並坐進了車中,眼楮卻沒離開她泛著紅腫的臉頰,疑惑與憤懣交纏在臉上,卻忍著沒出聲。
謝綾閉目養神了會兒,見他這副模樣,只好開口與他聊些瑣屑,以期將他的關注轉到別處去︰「過兩日就是春闈的祭典了。祭典之後,便要開試。這幾日你少出門,多做些功課。像來接我這種事,你不要親自來。」
「師姐教訓的是。」柳之奐淺淺低頭,面露慚怍之色,「先前師姐蹤跡全無,我擔心師姐,擅作主張給師父去了信。」
謝綾眼中頓時清明了不少︰「師父怎麼說?」
「還沒有回音。」他嘆了口氣,「師父這回去游歷,與往常不一般,連印風堂的人都找不到師父的行蹤。听聞師姐你前些日子中了奇毒,這麼大的事,師父也沒有露面。」
謝綾臉上有些失望,但心中到底是明白的︰「師父有自己的打算,你不要怨他。」
她掀起車簾遠眺,天邊雲霞若虹,如丹雘漫漶,化在天幕之中。
雲海茫茫,卻不知師父他現在身在何處。
※※※
毓德宮。
宮女踩著碎步進進出出,臉上都像壓了朵陰雲似的。
當心間里傳來一聲脆響,如琳瑯落地,珠玉相擊。一听便知,碎的是個頂名貴的琺瑯花瓶。翡翠心尖上一跳,兩手藏進袖里,硬著頭皮進了屋。
瑾妃妝容精致的臉上泛著因盛怒而起的薄紅,怒不可遏地又撢下一個花瓶︰「欺負我勢單力薄,欺負我在這深宮之中無憑無恃是不是?連長公主都敢給我臉色看了!」
她若是無憑無恃,那這宮里恐怕再無人敢說自己有憑有恃了。翡翠月復誹一聲,看著自家作威作福慣了的娘娘突然吃了癟,怯怯地喚道︰「娘娘。」
瑾妃砸得累了,坐上貴妃榻,更加急火攻心,氣得發抖,抬手一指︰「你,送信給爹爹,給我查出那個女人是何來歷。公主什麼時候能平白無故請人入宮了?連太後娘娘都不知情,他們也想誆住本宮!」
「是。」翡翠縮著腦袋應聲,連忙後退出殿。
瑾妃壓住怒火,咽了口茶水,腦海中又浮現起下午的場面。陛下和公主先後駕臨,鬧事的雖然是公主,可陛下見到公主大呼小叫,卻並不驚怒,仿佛早已料到似的。他連問都沒有多問一句,便急著讓平遙公主把那個女子帶下去。
那個女子……方時不覺得,如今再仔細地回想她的容貌,卻覺得異樣熟悉。
鳳眸漸漸聚攏,瑾妃突然起身,直入自己的寢殿,從一上了鎖的檀木箱中翻出一卷畫軸。卷軸漸漸鋪展開,畫中女子螓首蛾眉,雙瞳剪水,素服加身卻不見卑寒,清素若九秋之菊。
她手一松,畫軸陡然跌落。
先時見到的那個女子,竟與畫中人像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