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燈剔透如月,映照出男子淺淺的下頜。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的撥開眼前的簾子,然後看向樓西月︰「準備好了嗎?」
樓西月點頭道︰「嘿,殿下你放心,今晚便是大羅神仙也沒法子跳進來,你就好好當你的新郎吧。」
楚遇將自己臉上的面具摘下來,問道︰「西塞那邊的事情怎麼樣?」
樓西月皺眉道︰「那兒的大局還在,殿下無需擔心。這回您回來,那個老妖婦絕對不會再輕易罷手的。」
楚遇道︰「龍求月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最後的人是誰。」
樓西月驚訝的道︰「還有這最後的人麼?難道不是十二鬼部?」
楚遇搖頭道︰「他們,還不是。這件事以後再說,今晚上,務必將一切安排好。」
樓西月點了點頭,看著他道︰「殿下,你決定了嗎?」
楚遇微微一笑︰「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等著這麼一天,不論再大的困難在前方,我都準備著去翻越。」
那些阻擋在前方的命運,終將被他們的腳踩在腳底,無論他,是生,還是死。
——
江蘺醒來的時候天色沉沉,她睜開眼,披著衣服起身。
屋子里只在靠近牆壁的高架下點了盞七星燈,她走過去托起燈,然後走到桌邊放下,接著推開窗戶。
只見目之所及都掛起了紅燈籠,在黑夜里匯成一片,而清歌也打了簾子進來,道︰「姑娘醒了?她們都已經等著了。」
「那讓她們進來吧。」江蘺道。
清歌應了聲,然後轉身走了出去,帶了丫鬟婆子一並進入,手里捧著嫁衣和水粉等東西。
江蘺心里嘆了聲,無論如何,總也逃不過這樣繁復的禮節,只能坐在大銅鏡前任他們擺布,開臉,修鬢,抹粉,涂脂,挽發。
江蘺心中暗想,這番厚厚的脂粉涂下來,恐怕每個新娘子都差不多吧。
江蘺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由微微一笑,這里面的女子是自己嗎?整個一白面混合出來的面人啊。而這個時候,旁邊的那婆子還止不住的夸道︰「郡主可真俊啊!老婆子這麼多年就沒有見過比郡主更美的女子!」
江蘺也知道她們說的奉承話當彩頭,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
等到一切弄好之後,已經快到晌午了,那些婆子退了出去,清歌走上前,盯著江蘺看了許久,方才道︰「姑娘的這身衣服真好看。」
江蘺心中好笑,這丫頭看來是對她說不出什麼違心話的,這般厚厚的脂粉涂抹下來,說什麼臉好看都是虛的,這脂粉恐怕就有二兩。江蘺低頭打量著這件嫁衣,當時自己只是翻看了那些圖稿,並沒有對楚遇說明自己的想法,但是自己心中卻是是對這件嫁衣更為喜歡的。
沒有多余的繁復之色,只是用銀線在大紅綢上繡著暗紋,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一張寬的玉帶圍著,顯得有種別樣的俊秀。
清歌看著她,問道︰「姑娘,你餓不餓啊?」
江蘺回頭看了看她︰「怎麼了?」
清歌道︰「成親可是個苦差事啊。今兒一天都沒法吃東西了,按規矩要在這里呆到傍晚,然後等皇子來接。這麼長時間,餓著了怎麼辦?」
江蘺也知道按規矩是吃不得東西的,她笑道︰「沒事兒,也就這麼一天,挨挨便過去了。」
「哦。」清歌諾了聲,便沒有說話。
江蘺將目光轉向窗外,只見模糊的天光在眼,仿佛將心也填滿了一樣,心中卻是安寧長久的。
她想起剛才那嬤嬤拿著梳子梳過她的發,一聲聲說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
這些最簡單的祝福語,便是尋常女子出嫁的心願,平平淡淡才是真。
江蘺撐著自己的肚子,一直等到申時末,才听到錯雜的人聲,這邊那些嬤嬤進來,急急的叫道︰「快,給郡主蓋上珠面!人來了!」
清歌听了,立馬將蓋頭往江蘺的腦袋上一蓋,然後扶著江蘺急道︰「姑娘,怎麼辦呢?人來了。」
那模樣簡直比她家姑娘還緊張的多。
江蘺微微一笑,反而伸手拍拍她的手︰「慌什麼慌,待會兒有人領著,不必擔心。」
清歌跺了跺腳︰「可是姑娘,我忍不住啊!我就是慌!姑娘……」
嬤嬤道︰「今兒郡主大喜的日子,慌什麼慌,別哭!」
清歌立馬憋著,硬是擠出一絲笑來,那嬤嬤笑道︰「對,這樣才對了,喜慶,記住,今兒就是個喜慶的日子!」
「嗯!」清歌使勁的點了點頭。
而這邊,那嬤嬤也伸出手,扶著江蘺的胳臂道︰「郡主,待會兒你跟著老身走便是。」
「好,謝謝嬤嬤。」江蘺道。
嬤嬤拖著江蘺往門外,不停的道︰「郡主慢些,小心門檻,邁一邁腳。」
江蘺微微一笑,這楚國的婚服和別處的不同,若是一般人家,那就是頂著龍鳳呈祥樣式的紅蓋頭,但是像江蘺這般嫁的是貴族子弟的話,用的都是從鳳冠上垂下來的珠面,一根根密密的垂下來,瓔珞般的樣子,倒還能看清楚外面的光景。
走出行宮外,長長的迎親隊伍從街角蔓延過來,江蘺的心忽而一跳,目光從珠面散開的縫隙中看去,落入一雙深深含笑的眼眸里。
清歌驚呼一聲,然後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最後結結巴巴的道︰「這,這是九殿下?」
那嬤嬤笑道︰「你以為是誰?」
清歌默默地用拳頭塞住自己的嘴巴。
大紅的錦緞裹在他身上,仿佛罩著一片紅雲,眼前所有的顏色都已經消散,只有那抹紅,仿佛要將整顆心都燃燒起來,那薄而冷的唇微微勾起一個令人心醉的弧度,無聲的張嘴︰「阿蘺。」
阿蘺。
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誰知道他等了多久?終于可以這樣正大光明的吐出。
旁邊的嬤嬤催促道︰「郡主……」
江蘺頓時反應了過來,急忙低了頭,然後低頭進入轎子里。
轎子被抬了起來,軟軟的抓不著地,江蘺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的,本來平靜的心在見到他的時候起便灰飛煙滅了,她覺得自己入了魔,眼前都是他好看的樣子,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望過來的目光,如剎那煙火,卻可瞬間鑄就一座城池。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心,隔著手觸到那柔滑的錦緞,又覺得這嫁衣也跟著滾燙起來,他的那身衣服,和這樣同樣的樣式,暖的,熱的,燙的,說也說不清楚的滋味。
轎子搖搖晃晃的穿過長街,那些嘈雜的聲音剛開始還是如潮水洶涌的,但是當他們走過的時候,卻瞬間寂靜了下來,十里紅妝的盛狀他們不是沒見過,但是像這等模樣的,那可是忒財大氣粗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馬背上的新郎,只見一個身影,卻仿佛淵亭赫岳一般的高遠,叫人往上瞧一眼那容顏的勇氣都沒有。敢往上一瞧的,卻是雲山之淼,燦燦如朝霞紅日,一瞬間卻再無什麼感覺。
不知道什麼時候,轎子停了下來,轎子的簾子被掀開,一只手伸到轎邊。
清 如梅骨。
江蘺的心忽上忽下的將自己的手放上去,那只手微微一動,然後輕輕的合攏,最後,握住。
這一握的溫度。
而她不知道,這一握,以後的刀鋒烈,烽火起,以後的三千里血濺,五萬里路遙,那些亂刀廝殺而來的命運,都在此攜手中變得微不足道。
他握著她的手,邁入府中。
整個祁王府中到處都是人影,原本鬧哄哄的院子,在他們進入的瞬間突然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落到那張傳言中因病毀壞的臉上,驚異不定,這個人隱藏七年,竟然沒人能察覺?!難道以前都看走了眼!這個人能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隱藏的如此滴水不漏,這等能力,又豈是一般人所有?
他們對于楚遇的好不忌憚,一是在于他的病體,而另一方面,是在于他單薄的勢力,這朝中的勢力分成幾派,但是沒有一個人站在楚遇的身邊。但是現在看來,能躲過所有人的查探,恐怕背後的勢力有多深,誰也不知道。
皇甫琳瑯的目光微微一凝,幾乎是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才將自己的目光從他的身上轉開,她隔著遙遙的人群,和皇甫驚雲詫異的一對望。
但是眨眼之間,他們就將自己的目光轉開,然後若無其事的喝酒吃菜。
江蘺的手被他暖暖的握著,在眾人的注目中走入堂內。
江蘺知道,楚遇袒露在眾人面前的不僅僅是他的容貌,而是將自己置于所有人的敵對之下。
進入堂內,竟然看見成元帝位于高位,前日便是楚原的大婚他也因為長公主之死沒有參加,卻不料今日竟然來了。
那邊已經開始在喊︰「一拜天地。」
江蘺趕緊收拾心神,隨著彎下去。
「二拜高堂。」
轉向成元帝。
「夫妻對拜。」
這「夫妻」二字落到她的心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和楚遇面對這面,低下頭去。
「禮成,送入洞房。」
新房內的膽梅瓶插著幾束剛剪的紅梅,一個女童用剔燈撥兒將龍鳳燭的燈花兒撥了撥,然後退了下去。
江蘺被清歌帶著進入房內,兩邊伺候著的嬤嬤已經走了上來,對江蘺道︰「王妃且坐到床上。」
這名稱換得快,需得是皇宮中的老嬤嬤才有的,江蘺猜想這恐怕是成元帝從宮中遣來的,而成元帝對楚遇的親事如此的上心,看來和楚遇的關系並不像外面的傳言的那樣。
屋子里燃著百合香,極清極淡的。
沉香攢海棠花紋拔步床放在屋子里,床上是兩條大紅錦被,旁邊的花架上放著鈞窯的水甕,旁邊放著藍玻璃刻花燭台,那光浸了水色,照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的。
江蘺被引著坐到床上,剛剛一坐下,便感覺的身下有硌著的東西,她知道這床上到處都是花生桂圓些干果,也不多說。
清歌杵在那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而這個時候,只听到腳步聲微微的想起,門口的老嬤嬤喚了一聲︰「殿下。」
江蘺本來還坐的平靜,陡然听到這一聲,心里忽然就錯亂開來,什麼辦法也沒有,她只覺得心跳的厲害,然後緊跟著手也熱,手心里也不由的拽了一汪熱汗,真是難得的無措。
楚遇進門,旁邊的嬤嬤就將小玉稱遞了過來,楚遇道︰「不用,你們先出去吧,備點溫水來。」
「是。」那些嬤嬤也不多說話,只是從善如流的走出門,清歌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會兒看看自家的姑娘,一會兒瞟瞟那邊的九皇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女子成親的事她可听過不少,听說就是兩個人在床上睡覺,男的就會將小女圭女圭塞到女子的肚子里,可是這怎麼塞她可不知道,她想著是從腳底下還是口中塞?如果是後者,那可多磕磣人啊。
她還在這里沒邊沒際的想著,楚遇的聲音淡淡的響起︰「清歌,你要呆在這里?」
這聲音多好听啊,清歌覺得自己沒法子思考了,只能急忙道︰「不不不,我不呆在這里。」
她說著快步出了門,走出門外將門給拉上的時候方才回些過神,哎,殿下怎麼知道我叫清歌的?我怎麼能把姑娘一個人留在房間里呢?
江蘺看著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頭被楚遇一句話就給忽悠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笑還是什麼的,她垂著眼楮,看著近處他委在地面的一片衣角,慢慢的對自己說,不要慌啊,慌什麼慌。
楚遇走了過來,露出腳底那繡著銀線的靴子,每一步落下都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明明悄無聲息,卻又一步步泰山之重。
江蘺覺得他微微的俯來,那墨般的長發微微一蕩,連帶著自己的心也跟著蕩起來。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的落到她的臉邊,微微一頓,然後勾著那垂珠慢慢的撥開。
江蘺還是慌得緊了,只感到那垂珠撥開的聲音驚心動魄的響著,細細碎碎的敲在心里,如開山之鼓。
「阿蘺……」
這聲輕喊,微微的壓著,方能不顯得顫抖,她在他的眼前慢慢的露出容顏來,他看著她垂下的睫羽微微的顫動,仿佛一只顫抖的蝶翼。
江蘺被這聲呼喊喊得心里密密麻麻的顫,然而還有更多說不上來的滋味,欣喜有之,然而更多的,卻是說不出的壓抑的感覺。
她只能抬起眼,看到他的唇色,艷麗的將所有的紅都壓了下去,挺直的鼻往上,然後被那一眼的溫柔深邃灌得完完全全。
「殿下……」她下意識的就想呼喊,但是還沒有反應過來,楚遇的二指已經順著一過,輕輕的托住她的下頜,嘴角勾起一個莫名的燦爛的弧度︰「殿下?」
江蘺微微一怔,忽而想起那日馬車中的事,臉頓時燒著了,心跳莫名的加快,連語音也溫軟的不成樣子︰「子修。」
兩個字幾乎是咬著舌尖說出的,明明是她喊他,怎麼覺得那麼奇怪,有種自己被調戲的感覺來著?
楚遇微微一笑,然後伸手將她頭上的鳳冠給取了下來。
江蘺只能看著他動作,眼楮卻不由自主的往上瞟,楚遇容色本來高遠清冷,叫人不敢輕易觀之,但是今日被那大紅的衣服一襯,便生出幾分艷魅的感覺來。
她幾乎不敢多看,只能垂了頭,而這個時候,門被敲了一兩下,楚遇道︰「進來。」
一個丫鬟端著紫銅盆進來,楚遇伸手拿起放在旁邊的帕子,突然道︰「去拿松花軟棉帕來,以後府里的帕子只用這個。」
「是。」那丫頭說著將紫銅盆放下,不一會兒就就用檀香盤托了棉帕來,放到旁邊便自己退下。
楚遇將帕子浸了水絞干,然後走到江蘺的旁邊,微笑道︰「擦擦臉?」
江蘺看著他,急忙道︰「我來便好。」
楚遇眼角飛起一個曼妙的弧度,聲音輕輕地︰「你看不清楚。」
說完不容江蘺拒絕,輕輕的覆蓋上她的臉。
那溫軟的感覺蓋在自己的臉上,隨著他的手緩緩的移動,不一會兒,他自收了手,將棉帕放到旁邊的檀香盤上。
楚遇道︰「餓了嗎?」
江蘺只能抬起眼看他,只覺得自己被這樣的溫柔一裹,便是什麼推辭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點點頭。
楚遇微笑著,然後負手出了門。
江蘺看著他消失的身影,心里暗松了一口氣,在這樣下去自己可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自己一點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她的目光落到旁邊的棉帕上,微微一呆,他用棉帕,是因為巧合還是故意的?自己的皮膚最好是用棉帕,否則用其他的便會生出紅疹子,若是巧合的也就罷了,可若是故意的,他又是怎麼知道的,自己的皮膚毛病連清歌也不清楚。
楚遇推門而入,手里提著一個食盒,他走到桌子旁邊,對著江蘺微微一笑︰「過來吃東西。」
江蘺走過去,楚遇已經用小勺子舀出了肉羹,他道︰「餓了很久吧,現在吃這些東西好些。」
江蘺正準備接過那青花小碗,卻不料楚遇對著她道︰「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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