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妃極致美麗的鳳眼揚起一個威嚴的角度,她依然溫和的笑著,但是卻仿佛處處露著殺機,叫人連松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江蘺的手依然握住酒杯,緊緊的看著楚遇。
她能感受的到,這杯酒里面一定有問題。
楚遇的目光輕柔的看過來,里面是讓她安心的溫柔,他慢慢的杯子從江蘺的手中取走,然後一飲而盡。
江蘺心下稍安,然後飲了自己的酒,和楚遇的空酒杯一起放在那青兒的的紅漆盤內。
那容顏妖嬈的男子對著江蘺一笑,那笑中說不出的意味︰「殿下和皇妃的酒量果然是好的。」
江蘺沒有說話,心中卻翻起一波巨浪。
合歡花香,那是那日追殺她自無邊風月居的合歡花香味!難道,那晚其實是這個人,可是感覺完全不同!那人陰冷入骨,而這人,卻是妖嬈橫生。
可是那相同的合歡花香氣又是怎麼回事?
她思索不得,也只有暫且放下,而這邊,青兒已經端了空酒杯走過去,那太妃淡淡一瞥,然後拂了拂衣袖,道︰「你們好好玩,本宮先走了。」
說完便不再看眾人一眼,由那青兒扶著走出了保和殿。
等到她身後浩蕩的侍女也跟著消失的一干二淨,場上的眾人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氣,成元帝看了看眾人,目光落到楚遇的身上,又轉開。
楚遇那艷紅的唇浮起薄薄的溫度,他從案幾下伸出手來,輕輕的握住江蘺的手。
——
江蘺坐在會程的馬車內,看著對面男子那好看的側臉,最後將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輕輕的開口︰「子修。」
楚遇將自己的目光轉向她,問道︰「怎麼了,阿蘺?」
江蘺清凌凌而堅定的看著他,道︰「子修,我是個醫者。雖然我不知道我的醫術能不能夠幫助你,但我還是希望盡我之力,我希望陪著你走下去」
楚遇靜靜的看著她,最後伸出手蓋住她放在小幾上的手,含笑道︰「阿蘺,我很高興。」
江蘺覺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心中微微一抖,然後一把抓住他的手︰「讓我看看。」
楚遇的手看似瘦弱,但是抓上去卻能感受到那遒勁的力道還有藏于指月復間的繭,糙糙的。
她微微的強硬,然而楚遇卻柔和,順從的將自己的手腕遞過去,目光微微一轉,道︰「好。」
江蘺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一探。
即使不是第一次模到這樣的脈象,江蘺還是感到心中的震驚,那枯竭的血海僅有的跳動是如此的微弱,仿佛在垂死掙扎,她深深的探下去,詭譎的脈象令她心中劇顫。這血海已經呈現枯竭,但是更深處的氣海卻在翻江倒海,這就好像一個紙殼子包著一團火,每分每刻都面臨著被那團火給燃燒的干干淨淨的危險,而每時每刻,他都必須面對著那樣劇烈的疼痛。
她覺得連自己的心也絞了起來,嘴唇顫了顫,連聲音也是顫抖的︰「痛嗎?」
楚遇看著她,另一只手伸過來,輕輕的撫模她的臉頰,眼神是憐惜的,他的聲音依然是溫柔含笑的︰「不痛,阿蘺。」
不痛?怎麼可能不痛?她是醫者怎能夠不知道,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這樣風輕雲淡的活著,在過去的那麼多年里,他是怎樣生活著的?從出生到現在,從一個孩童到如今的男子,他要經歷怎樣的苦痛?
楚遇嘆道︰「阿蘺,我真的不痛。大概是習慣了吧。」
江蘺憋住自己的淚意,道︰「回去我幫你配點藥物可好?」
楚遇點了點頭,輕輕的摩挲著她的臉頰,聲音輕輕地︰「阿蘺,我們的時間還很長,莫慌,慢慢來。」
江蘺「嗯」了一聲,然後再次將自己的手指沿著那微弱的脈動探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方才開口︰「好像,還有其他的東西。」
楚遇的手指一頓,然後將她垂下的發繞回耳邊︰「還有什麼東西?」
江蘺看著他,道︰「本來開始的時候我感受到的是毒,但是這種毒卻不一樣,像是長出來的,從身體里長出來的,恐怕在你母親懷你的時候,便有了。可是,這根本的毒卻被密密麻麻的其他東西所掩蓋……」
江蘺幾乎難以想象,他的身體到底在這之後又受到過怎樣的摧殘,那樣密密麻麻的辨也辨不清的東西,不僅僅是傷口,毒素,還有其他莫名的東西,仿佛一層又一層的將這身體給填滿。而且最近,恐怕為了強行壓制什麼,而種了一種奇怪的東西,這種東西有利有弊,一邊可以幫助楚遇將身體內那些威逼的毒素給洗的干淨,可是另一方面,當他們將這些毒素轉化為自己的東西的時候,就會反噬過來,而這種反噬之力,卻是無法預料的。
她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覺得過去的楚遇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當自己的在用,她又是心痛又是憐惜,她看著他,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她微微惱怒著,因為憋著淚意鼻尖微微的泛紅。
楚遇輕輕的說著,仿佛在哄一個小孩子︰「阿蘺,我沒事的,不要太過擔心。」
江蘺看著他的模樣,心底里倒說不出什麼滋味了,問道︰「你身上的毒是怎麼回事?」
楚遇看著她,目光微微的一沉,道︰「阿蘺,我便為你講講吧。這樣的毒,的確是我生來便有的,並且每一日都在增加。可是,這又不完全是毒。」
「我的生母乃是當年的容氏。當年皇子紛爭,儲君爭位,容家成了四皇子也就是今天成元帝的左膀右臂。在他登基之後,容家作為有功之臣,被封為護國大將軍,一字平肩王。而容家的嫡女,也被皇帝招幸,成為了容妃。而她,也在進宮的第二年懷上了我。」
江蘺默默的听著,沒有發出聲音。
楚遇的話卻突然一轉,道︰「今日來的太妃,當年曾支持過我母親的後位。」
「嗯?」江蘺倒是微微的驚訝了一翻。
楚遇看著她的樣子,微微一笑,道︰「當年那太妃將四皇子扶上了王位,便想讓成元帝封我母親為後。但是成元帝卻對先皇後一心一意,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將身世平平的縣丞之女送上了後位。而後來,那太妃卻在我母親懷我的時候下了毒。」
江蘺問道︰「你母妃沒有發現嗎?」
楚遇搖頭道︰「那太妃本名龍求月,不是中原人,乃是東夷客,深不可測。其實至今,我也不明白她為何對我的母親下毒。但是她不是直接在我母親身上下的毒,而是先煉制了一百二十七個藥人。」
「藥人?」
「對,藥人。」楚遇點了點頭,「所謂藥人其實就是個容器。他們必須身體特殊,且永遠活不過十六歲,他們從小被喂以各種劇毒,而這種劇毒會改變他們原本的身體,各種毒素配以不同人的血液又會生成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劇毒。所以,這一百二十七個藥人,就是一百二十七種無雙毒藥。」
江蘺听得心驚,竟然有這樣的人,為了一種毒藥就可以等上十幾年。
「這一百二十七個人,在他們死後,就會取出心頭血,只有一滴,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滴。這一百二十七滴血,每頓一滴混合在我母親每日必吃的養胎藥中,慢慢的經由母體運送到我的身體里,然後融合,形成毒骨,除非我將毒骨剔除,否則那些毒素就會年復一日的增長,直至將我完全的腐蝕。可若是除了毒骨,我就會變成一個廢人,一個白痴。」
「阿蘺,若要我懵懂的活著,還不如清醒的去死。」他輕輕的笑了笑。
江蘺怔怔的听著,腦海中翻滾著,她知道,楚遇這樣的人太過自傲,自傲到連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忍受一切的磨難,這完全取決于自身的意志。而這樣的男子,又是怎麼生活過來的呢?那個太妃讓他每日都生不如死的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子修……」江蘺親不自禁的喊著這兩個字,似乎可以感受到這溫和的兩個字下到底藏著多少令人心驚的力量。
楚遇微微一笑,道︰「阿蘺,來路尚長,不必過于憂慮。」
江蘺也知道這件事情需要慢慢的來,楚遇的身體,還有很多,她不曾明白的。
談話間便到了祁王府,楚遇下了馬車,然後伸出手來,江蘺已經開始習慣了他無處不在的溫和細節,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中,然後就著他的手下了馬車。
楚遇在自然不過的握著她的手,然後往王府中走去。
剛剛一進門,便看見一道紅影杵在旁邊,可是楚遇卻像是看都沒看到一樣,依然往前行。
那紅影「刷」的閃了過來,然後對著江蘺點頭哈腰的道︰「嫂子好!」
江蘺微微一呆,待看清楚他那雙瀲灩的桃花眼之後,忽然想起有一次闖入自己的院子被明月提著甩到她面前的黑衣人。
樓西月見江蘺認出了自己,也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晚是小弟我唐突了,實在是很想見見嫂子啊,一見,果然風姿綽約,怪不得我家殿下……」
楚遇的目光轉來,樓西月立馬就蔫了,轉而笑道︰「不過嫂子,你喂給我的東西可把我嚇慘了,後來害的藥王將我拿在他的蒸籠里蒸了幾天,幾乎將我給蒸熟了,才告訴我那東西絕對沒有毒。」
江蘺見這人實在自來熟的很, 里啪啦的冒出一大串,仿佛憋了幾肚子的話一樣,于是笑道︰「你吃的不過是青竹橘皮丸而已,那幾日你夜火甚重,正好可以消消火。」
樓西月摳了摳腦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微微一僵,繼而道︰「哈哈,是啊,那幾日是有點啊,上火。」
楚遇的眉頭微微一閃,問道︰「樓西月,你在這兒干什麼?」
樓西月嘻嘻笑道︰「這不就想和嫂子問個安麼?」
楚遇問道︰「問完了嗎?」
「問完了問完了……殿下,我馬上滾,你別挑眉,你一挑我就的慌。」樓西月像是嚇了一跳。
江蘺心中好笑,將目光轉向楚遇,只見他果然長眉微揚,溫和華貴中三分鋒利之氣,當真是好看至極。
這男人怎麼做什麼都這麼好看。
樓西月滾完之後,江蘺方才問道︰「他是……」
楚遇微微一笑︰「樓西月。」
江蘺道︰「莫不是樓將軍之子?」
楚遇點頭道︰「正是。」
他的目光看向樓西月消失的地方,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憫。
——
冰冷的大殿內,青兒的手在女人的肩膀上慢慢的捏著,眼里露出萬丈柔情。
對面的蒲團上,皇甫琳瑯高貴的跪坐著,恭敬的看著對面的女子,道︰「姑姑,您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太妃拈起旁邊的一顆冰鎮果子塞到自己的嘴里,慢慢的道︰「慌什麼慌,別人都還沒有動手,我們費什麼力氣。」
「是。」皇甫琳瑯應著,「今日您來給那個楚遇喂得是什麼?」
太妃嘴角冷冷的一撇︰「我的血。」
「您的血?」皇甫琳瑯微微吃了一驚。
太妃嘴角一勾,眼楮微微一壓︰「這麼多年,我可是第一次用出來。我倒是想看看,那個楚遇到底有什麼能耐。」
青兒一邊將他的手沿著她的肩膀緩慢的游走,一邊道︰「太妃您這麼在意這個小子干什麼,當年為了他廢了那麼多的心神,何不一刀結果了他?」
那太妃閉上了眼楮,享受著他的按摩,嘆道︰「這個是沒有命格的人啊,按理說沒有命格的人都是最下等的人,可是他卻不是啊。他的皇妃是月瀆命,按理說應該和天兆命在一起方才是正理,這兩個命格,自始至終都將聯系在一起,他們才是天作之合。可是橫插一個沒有命格的人,未來這天下的命數,可就說不準了。」
皇甫琳瑯心中一驚,道︰「姑姑,您不是說未來的天下將是我們大周的嗎?」
太妃睜眼看著她︰「如果按照當年批得命途,帝王星當然是大周。可是現在,出了紕漏你知道嗎小琳瑯。」
皇甫琳瑯道︰「可是楚原那里……」
太妃笑道︰「楚原那兒不慌,你們暫且不要動手。我已經放消息給楚宸了,他現在可能正在籌劃著怎麼樣將楚遇這個不大不小的威脅給除了吧。慢慢來,不慌。」
「姑姑教訓的是。」皇甫琳瑯點頭道。
那青兒的聲音含著媚,道︰「公主你是太妃的心尖尖,太妃可得要將你護著,先不必擔心別的了。現在楚遇要面臨的是大遒和三皇子的阻擊,他便是有三頭六臂也要慢慢的熬是不?況且,他還有個寶貝疙瘩呢。」
「你是說江蘺?」皇甫琳瑯詢問。
青兒眼楮像狐狸般的眯了起來︰「是啊。那個小丫頭可是定安候的嫡女啊,雖然這麼多年看來那嫡女的身份形同虛設,可是定安候那三個字杵在那,天下都要給幾分薄面的。況且,在她的身邊,咱們還有一個小丫頭沒動呢。」
「她身邊哪里來的小丫頭?你是說她的那個侍女?」皇甫琳瑯接著問。
青兒搖了搖頭︰「她那個南國跟來的侍女沒什麼本事,控制了也成不了什麼大事。可是她身邊那兩個楚遇安排的小丫頭很有趣啊。」
皇甫琳瑯恍然一笑︰「原來是這樣。」
青兒伸出根手指頭搖了搖︰「不不不,那丫頭可不是咱們控制的,咱們犯不著這麼跟楚遇對上是不?楚遇到底是什麼人,我派人查了三年都沒有查到,說是七年閉門在王府中,我看那七年內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他。一個連無邊風月居和我們都查不到的人,到底有多少底牌我們還需要讓別人去查探查探。不過,他的死穴還在咱太妃的手中,公主也不必過多的憂慮。」
皇甫琳瑯看向那太妃,恭敬的道︰「有姑姑在,那就是一切都是好的。」
——
這日過去,江蘺的腦海里全是楚遇的病。如果她在十年前遇上他,那麼她可以有五成的把握將楚遇的身子治好,因為那個時候的楚遇才九歲,那些毒還沒有完全的融入他的心肺,而且也沒有之後那麼多的壓制。當年那個第一神醫應該為了救他的性命,用銀針封住他全身所有的筋脈,然後強行用某種藥物將他僅存的意志給拉了回來,但是之後,楚遇的身子料來應該更差,就算吊著命也要接近全身癱瘓的狀態,那又是以怎樣的代價換來如今這般強大的力量的呢?
她覺得莫名的心痛,到底要經過怎樣的痛苦,才能擁有這般強大的意志?
而今,她只能盡力將楚遇全身的毒素控制住,慢慢的理清楚他身體內存在的危機,才好下手。
她現在心中空蕩蕩的一片,覺得不論怎樣做都無法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如果能夠早十年的話,是不是就不是這樣的結局?
江蘺閉上眼,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這般的想著,也不知道是怎樣就在屋子里的椅子上睡著了。
楚遇收拾好進屋就看見她歪著自己的頭,貼在那黃花梨木的大靠椅上睡著了,睡著的時候還微微的皺著眉頭。
他走過去,看著她,輕輕的身後抹開她的眉頭,然後將她抱了起來。
她感覺到異樣,微微「嚶」了聲,楚遇動也不敢動,害怕將她給吵醒了,可是懷中的女子卻將自己的身子靠近了他,然後將自己的臉在他的懷中蹭了蹭。
楚遇微微一怔,忽然笑了,那嘴角的弧度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眼底深深淺淺的全是笑意,一波波的浮起來,止也止不住。
他將懷中的少女抱得緊了些,然後將她輕輕的放在床上。
他正準備起身離開,卻不料江蘺卻一把拉住他的寬廣的袖子,將自己的臉壓在了上面,繼續睡著了。
楚遇只能微微微微俯身,伸出另一只手將江蘺的鞋子給剝了,然後連自己的衣服也不敢月兌。
床上的人睡得安穩,就著旁邊的燈火,她的容顏近在咫尺,他的目光一寸寸往下,從她的額角徐徐往下,伸手將她頭上的玉簪一抽,放在了拔步床的架子上。
他撐在她的上方,看著一根發壓在她的臉上還沒有落下來,不由的伸出手拈起那一根發絲。
因為洗浴過,那發絲還帶著淡淡的香氣,他慢慢的卷在手指上,不由的勾了嘴唇。
「阿蘺。」楚遇輕輕的喊著,然後松了她的發,將她抱進自己的懷里。
她是柔軟的,也是溫暖的,仿佛一團火一般,這麼多年,一直在等待著接近這樣的溫暖。
第二日的時候天氣轉得陰沉了些,早上起來寒氣逼得緊,然而楚遇道︰「阿蘺,走,咱們去一個地方。」
他說著將懷中的一套衣服遞給她︰「去試試看合不合身。」
江蘺接過一看,卻是一套緊身勁裝,她從來沒有穿過這樣的衣物,當下也自己進去換了。
因為是第一次穿,所以耗了點時間,她正對著那腰帶皺眉的時候,楚遇的聲音從屏風外傳來︰「阿蘺,好了麼?」
江蘺正在撥弄那扣帶,回答道︰「快好了。」
可是說話間楚遇已經轉了過來,修長的手指拿起她的扣帶,輕巧的一繞,然後一扣,「 噠」一聲,便束好了。
楚遇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這是從塞外傳來的胡服,經過改造,可以御寒,江蘺氣質原本溫和,但是當換上這身衣服的時候,卻平白的生出了三分的英氣。
江蘺看著楚遇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但是眼神卻仿佛落在了很遙遠的地方,她喚道︰「子修。」
楚遇淡淡的將自己的目光收回,伸出自己的手,道︰「走吧。」
他同樣一身勁裝,套著護腕,和那只瘦弱的手不同,他緊扣的身體讓江蘺幾乎不敢多看一眼,只能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里,然後由他帶著往前。
楚遇依舊拿了披風,然後坐上馬車往城外走去。
江蘺看見楚遇竟然還準備了食盒,不由問道︰「要去很遠的地方?」
楚遇道︰「趕得快點或許今晚上天黑之前能趕上。」
江蘺「嗯」了一聲,不再多說話。
楚遇道︰「這回咱們去多呆幾天。我叫人多準備了點衣服。」
江蘺問道︰「為什麼沒有讓我帶清歌和明月他們?」
楚遇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角含笑。
江蘺被他的那笑看得心慌意亂,腦海中突然滑過一個奇怪的念頭,莫不是這就是傳說中的二人世界?
她急忙打消自己的這個念頭。
出了城門,馬車也搖搖晃晃起來,江蘺撈起車簾,只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上已經下起了雪米粒,風小小的,米粒大小的雪直直的打下來。
楚遇伸手幫她將狐裘拉的緊了些,道︰「別冷著了。」
江蘺看了他一眼,然後也伸出手幫他將外面的披風理了理,輕聲道︰「你也是。」
她做完這個動作之後剛想伸回手,楚遇卻伸手一把握住,雙眼含笑籠著她。
江蘺被這樣的目光看得臉熱,忍不住側開了臉,想要將自己手抽回來。
可是剛剛一抽,楚遇卻握住她的指尖,低頭在她的手上輕輕的一吻。
柔軟的觸感頓時從指尖上傳來,熱熱的呼吸噴上來,仿佛要將指尖給燙化。
她的身子立馬一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樣急忙收回了自己的手。這回楚遇不再拉著她,她將自己的手收回披風內,只覺得那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燒得厲害,然而更厲害的卻是心跳,她只能用另一只手緊緊的抓住自己的指尖,有種恨不得落荒而逃的沖動。
這是楚遇啊,看起來如同高山之雪,雪上映梅般的楚遇,然而他卻親吻她的指尖,好像是蜻蜓點水,卻熱辣辣的直接灌到了自己的心里。
他的氣息太過濃厚,這般的充盈到心里,仿佛要醉去了一般,她只能將自己的目光轉向車外,不去面對那張讓她幾乎失控的容顏。
等到江蘺恢復了自己的心情的時候,才發現眼前的景色不知道什麼時候變了,一望無際的都是大草原,雖然大冬天的草已經枯黃了,可是那種遼闊還在。
她不由轉向了楚遇,道︰「這是去馬場?」
楚遇點頭道︰「是,去飛馬牧場。」
這飛馬牧場江蘺也听過,這是王都周圍最大的牧場,每年給王都的軍隊提供良種馬匹,其中更是不乏名駒,听說這天下僅剩的二十四頭汗血寶馬,這飛馬牧場便有十五頭,一半之多。而且,這飛馬牧場還將塞外進攻的馬和中原的馬進行培養,然後生出一種既溫順又擅長奔跑的鐵頭馬以供楚國的士兵使用。所以楚國的軍隊人數雖然少,但是有強硬的後勤供應,倒也沒吃過大虧。
楚遇看著她的眸子閃著細碎的光,將這些歡快的光芒細細的收入自己的眼底,道︰「上次不是說給你看看無痕的伙伴嗎?」
听楚遇這麼一說,江蘺才想起在新婚那晚楚遇對她說過的話,不由微微一笑。
而這個時候,有奔騰的馬蹄聲遠遠傳來。
而楚遇卻像什麼都沒有听到一樣,問道︰「小暖爐還暖和?」
江蘺雖然懼冷,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從和楚遇在一起後,身上對于寒冷的懼怕程度就減淡了許多,若是往日像這般打開簾子吹風,要不了多久就得冷得打哆嗦了,可是現在,卻什麼感覺都也沒有。
而這邊,楚遇看了看時間,道︰「要到正午了,要不我們吃完了中午飯再說。」
江蘺點了點頭。
楚遇提著食盒走下車去,而那個趕車的車夫迅速從馬車的下面取出一一塊布,然後支起一個小小的棚子,為他們遮擋雪粉。
兩人坐在備好的蒲團上,楚遇解釋道︰「這是從西北的游牧民族那邊傳來的。這車夫在那邊生活了許久,常年在沙漠戈壁和草原生活,生活技能極高。剛才他將車小小的顛了三下,就是在告訴我,三里開外已經有馬隊了。」
江蘺心中暗想,剛才自己只顧著心慌了,根本沒有注意馬車的動態,她急忙斂住自己的心神。
而這個時候,馬蹄聲越來越近,那個馬車夫已經迅速的在帳子下燃起了火堆,然後自己另外燃了一堆火在外面燒起了熱水。
楚遇將盒子里的東西拿出來,卻見是妥帖的穿好的雁肉,盒子里還有一眾的調味品,看得江蘺微微的呆了呆,出門也將這些東西帶著,當真是好心思。
楚遇將鹽和胡椒,油等東西刷在那雁肉身上,然後架在架子上烤著。
江蘺看著他姿態優雅的做著這些小事,別樣的賞心悅目,他感受到江蘺看向他的目光,然後抬起頭來準確的截住江蘺想要移開的目光,對著她一笑。
這樣冷的天色里,那樣的笑仿佛燦爛千陽,直直的擊過來。江蘺再次轉了自己的目光,耳尖卻溢出一絲粉紅。
馬蹄聲越來越近,江蘺轉目一看,只見一排排駿馬逼在視線中,馬上的人全部披著烏黑的大氅,仿佛一團黑雲般壓過來。
這樣的響動,靠的越近,那樣的震動便越明顯,仿佛連坐著的土地也開始晃了晃。
但是江蘺一看,且不說楚遇,便是外面半跪在地上燒水的那位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也仿佛听也沒听見一樣,即使半跪著,整個背脊都像是一條筆直的鋼線,鋒利到可以立馬彈跳起來將對方置于死地。他在雪粉中,那些雪粉落在他身上,外面的荒草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似有似無的樣子,可是他的身上還是干燥的。
江蘺知道,這種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們在凶惡的環境中生活,比在平靜的世界里生活更讓他們覺得踏實。或許其實楚遇也是這種人,但是因為有她在身邊,才得以在這帳子下烤肉,否則,不管再大的風雪,他也會和自己的手下一樣立在外面,去感受那份凜冽的危險。
這才是他們的生活。
油茲茲茲的冒了起來,那邊燒起的熱水也已經開始有了蒸騰的霧氣,而那團黑雲,卻向著他們撞了過來。
「吁——」的一聲,那些健壯的馬匹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為首的那人扯開自己臉上圍著的遮擋風雪的面巾,對著地下半跪著那人道︰「將水給我們!」
楚遇的背影對著他,江蘺卻正好可以將那人的面容納入自己的眼底,這一看,才發現那人竟然就是那晚無邊風月居外遇上的那位賀越將軍。
他此刻臉上頗有點風霜之色,腰上的大刀露出烏黑的刀鞘,擰著一股子殺氣。
江蘺見楚遇悠然不說話,她自然也不會湊這份熱鬧,只靜靜地坐著。
賀越一向心高氣傲,以自己的威嚴,剛才又故意施加壓力,料來這些在這里的閑散客子就算不嚇得當場屁滾尿流,也應該顫抖幾下,面無人色幾下。可是現在,他恍若洪鐘的聲音響起來,竟然還讓這幾個人連眼角也不抬一下。
他胸口里頓時悶著一口怒氣,目光凌厲的一掃,突然看到了江蘺,腦海中突然閃過那晚他回到王都所見的一幕,本來凌厲的聲音也加了幾分嘲諷輕視之味︰「是你!」
江蘺淡淡的抬起自己的眼,知道他認出了自己,微微一笑,道︰「是我。」
那雙清凌凌的眸子冷靜至極,更是帶了三分的英氣,這般的從容倒叫那賀越呆了一下,他道︰「你這有什麼東西,統統給我拿來。」
江蘺微笑道︰「為何給你拿來?」
「為何?像你們這樣吃著軟飯的富家子女,憑什麼能夠享受這等愜意?這種東西當由真正的大楚兒女來吃,方才吃得!」
江蘺道︰「賀越將軍,就算你是大楚的將軍,也無須這樣。」
賀越雙目一瞪︰「你怎麼知道老夫是賀越?」
江蘺卻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淡的道︰「小女知道將軍戎馬功勞,為國為民受人尊敬,可是將軍,你打仗是干什麼?難道就是為了在這樣的時候叫平常百姓雙手乖乖將自己的食物奉上?難道就是為了儀仗自己的權勢在這個時候讓人噤若寒蟬?難道就是將別人辛辛苦苦煮出的熱水倒入自己的口中?你冷,你餓?難道我們就不冷?我們就不餓?你以一人之功貪天下人之功,這樣的將軍,恐怕楚國要不起。」
江蘺知道,這個老將軍便是居功自傲。當初自己還敬他一分,但是看他今日的行為,有什麼值得敬重的?
賀越只覺得火冒三丈!
剛才自己去馬場借馬匹的時候便被那個糟老頭給拒絕了,現在竟然還被一個小女子給教訓,這讓他的一張老臉往哪兒擱?
他當即想要去抽刀!
他的手觸到刀柄,一道暗色的刀光剛剛一閃,立馬就要爆射出來!
「 」的一聲,他抽出半截的刀竟然神奇的倒了回去!
他心中吃了一驚,周圍的人也吃了一驚,他皺了皺眉,再遲用盡自己的力氣將那刀柄抽出來!
「 」的一聲,那刀再次送入了刀鞘!
他感覺到了,就在自己抽出刀的剎那,有什麼東西撞擊到了自己的刀柄之上,然後將自己的刀柄送了回去!
他的心中頓時翻起滔天巨浪,要在所有人都察覺不到的情況下用東西將自己的刀打回去,那麼這東西就是極小的!可是這般小的東西卻輕而易舉將自己激怒之下的力氣完全的消解,這人的武功,那得厲害到什麼樣的地步?
江蘺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現在看來,那是沒她什麼事的。
楚遇翻轉著雁肉,過了片刻,將雁肉抽了回來,然後從自己的懷里掏出小刀,利落的將雁肉給剔了下來,一貼貼肉均勻的切成薄片,看起來舒服的很。
他將雁肉擺上玉盤,然後遞給江蘺,含笑道︰「吃吃看。」
他溫柔如水的目光看向她,讓她的心里也覺得滿是春水般的柔,她伸手接了,然後拿起旁邊的木簽,簽了薄片塞入自己的嘴里。
那賀越正心中詫異,卻沒有料到那邊的那對男女正在悠然的討論食物,這哪里是沒把他看在眼里,是根本就沒看他!
雖然在怒極之下,他還是打量起了那個背對著他的男子,但是那人的身姿實在太過悠然,太過散懶,就仿佛一朵輕雲,隨便一捏就軟了。可是再仔細瞧,卻發現這仿佛沒有任何鋒利感的身體,卻每一處都完美到難以下手,仿佛沒有破綻。
仿佛深海。
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但是現在,這里只有三個人,就算這三個人都有武功,其中一個很厲害,那麼自己和另外三個人去圍堵住他,而剩下的人去抓那個燒水的和那個女的,那也是綽綽有余。
心念轉動,他立馬當機立斷,手一揮,然後抄起自己馬背上另一把長刀,飛快的砍了過去!
他是砍向楚遇的!
多年的沙場經驗讓他直覺到,只有制住那個人,才有勝算!
身後的人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在他揮手的瞬間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立馬抽刀,兵分三路而去!
楚遇含笑看著江蘺挑了雁肉塞入自己的嘴里,仿佛全天下最大的事情,也不過是能夠看著這少女在他面前安然的吃著食物。
江蘺已經完全處之泰然了,對于眼前的男子,她開始生出一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全心全意的相信。
願意生死托之。
楚遇和江蘺未動,那些人分開,眼看就要分割開他們!
但是就在此時,一道銀亮的光線突然從所有人面前拉開,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所有人攔截在江蘺和楚遇的世界之外!
以賀越開始,到最後一個人,全部被那道銀色的線條包裹,進退不得!
銀色的線條蒸騰開,突然間爆開,散成無數滾燙的帶著殺氣的水珠,瞬間沒入他們的衣服!
「」的一聲!
這是他們當初要的水,而現在,這些水卻在他們的身體里,滾燙的燒著!
那個一直半跪著的燒水的平常男人站了起來,目光比刀鋒更冷,背脊被刀背更直更硬,他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仿佛一桿槍插在燒焦的黃土里。
凶悍無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