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先給吳語滿上一大杯啤酒,來晚了要罰一杯酒。那不是普通杯子,是學生們上課都喜歡用的樂扣水杯,一般都800ml,一瓶啤酒倒進去也就多半杯。吳語乘興汩汩而盡,一點沒浪費,屋子里一片叫好聲。有人給吳語讓了位子,班上的一個綽號叫「李狗子」的招呼吳語吃菜。吳語啤酒下肚,涼徹心扉,大叫爽乎哉,然後抄起自己喜歡的鳳爪就啃上了。
吃了沒幾口,就有班上的兄弟站起來跟大家敬酒。這里喝酒有個大概的規矩︰遲到者要罰酒,一般罰一杯到三杯。在座的人按照主次都要輪番敬酒,比如,場合里有主人請客的,他一般先敬在座所有人一杯,這叫「打圈兒」。一圈完了,然後是主人一方的人繼續挨個敬酒,都打圈兒完畢,桌上客人里面帶頭的人再起來跟主人一邊的人回敬酒,按照從大到小跟主人一方的人也都走一遍。這是北方比較普遍的喝法,仔細一分析就能發現這種喝法完全就是單循環比賽,因此每一次喝酒能喝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而一個人酒量的大小,在這種規則下也很容易一見高下,酒量小的一圈下來就差不多倒了,酒量好的會從頭一直陪到尾。這是比較正式的場合,一般在年輕人當中比較隨意,不過也講究「酒過三巡」,當然現在的酒過三巡之含義和古時已經大不相同甚至有點背反了。古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表示基本到了宴會的尾聲,在當今的酒過三巡反而是剛剛開場不久,熱鬧正要上演的意思。在這個大學宿舍里的‘酒過三巡’就是不分主客,有人牽頭帶所有人先喝三杯,然後就是自由進行。當然有人願意起來跟大家挨個敬酒,表示自己的敬意,也沒什麼可以。
吳語來的時候已經酒過三巡了,有人喝得興起,開始跟大家敬酒。這樣幾個人幾圈下來,每個人肚里都有些酒了,屋內熱鬧一片,雜亂著各種口音,和各種稱呼,什麼同學,哥們,弟兄,老鄉等等,邊喝邊分享著家鄉舊俗趣事或者班里的奇人新聞,場面開始亂作一團。
「俺們內旮嗒喝酒都用大碗,那叫一個痛快。今天跟哥們們也敞開整了,來干了。」東北口音
「咋著?你去過唐山豐南,那是我老家呀,那邊產煤,遍地都是小煤窯子掏煤的。」唐山口音
「別喝咧,不行咧,趕明兒還上課膩。老屎要點名兒滴」保定口音。
吳語算是比較普通的普通話,他站起來跟桌子上的大大小小一一敬酒,完了剛要坐下,突然身後邊有人戳他後腦勺。他扭頭一看,我的媽呀,上鋪床上還有兩個活神仙,他們正端著酒杯跟他要踫。吳語進門口光顧著眼前這點兒人了,沒注意看上邊,上邊兩位也擺了半個床鋪的菜,下面有的菜上面一應俱全,等于是開闢了第二戰場。于是乎他充滿萬分歉意地跟上鋪兩位干杯,然後主動倒酒,再回敬二位。此時白酒都基本快喝光了,下面的啤酒也沒幾瓶了。所有人都熱血高漲,說話聲越來越大,聲震屋頂,有人開始吹噓起自己的當年,有人開始憤罵眼下社會,有人跟旁邊的人談起了女人,說起了自己的風流艷史……昏黃的光線,狼籍的杯盤,忘形的人影,一時相忘江湖。
正當所有人都忘我地沉醉之時,宿舍門被急促地敲響了。大家慢慢靜了下來,有喝高的人已經沒有了意識,繼續自說自話。李狗子湊到門口,隔著門喊,
「誰呀,報上名來!」
「樓道管理員,老劉」,那個「老劉」兩個字拖了有一會才說出來。
「原來是老劉呀,快進來,快進來!」李狗子馬上換了一副語氣和姿態。
門打開了,一個快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大家迷離的視線里。中等偏胖的身材,全身肉呼呼,臉黑黃,看得出是飽經了歲月的滄桑。雙眼發亮,倍兒有「勢力眼」的征象,眼角是數不清的深深淺淺的魚尾紋,看樣子這半輩子沒少阿諛諂笑。老劉拎著手電筒,被大伙讓進了屋里,有人給主動讓了坐兒,都張著大嘴似敬非敬地叫著︰「劉師傅好!劉師傅好!劉師傅抽煙,來點上吧!」。
老劉,一臉堆笑,魚尾紋頓時深淺明分,一條條活泛起來。因為長年抽煙的緣故,他夾著煙卷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也燻染的跟他的臉色一樣焦黃,即使在燭光下也十分明顯。他在臉前晃悠著燻黃的二指,裝模作樣地說︰「都半夜咧,你們都輕點兒,別打擾同學們休息,呵呵。」
「跟劉師傅干一個,劉師傅來。」李狗子給劉師傅倒了一大杯,比吳語一開始那一杯一點都不少。
「不喝咧,不喝咧,今兒晚上剛跟他們喝嘍……」老劉故作推辭,深吸了一口煙。他吸煙的目的是在臨走前能再點上一根。
「劉師傅得喝,大伙兒都端著呢,來吧!下回劉師傅早點過來,願意跟劉師傅一塊呆著,有意思。」吳語也跟著附和了幾句。
「那行吧,這麼多人,我也很高興,大伙都干了吧。」老劉一副皇帝叫群臣平身的口氣,汩汩地灌了下去,喝完,他用髒兮兮的黑手模了模嘴巴。
「劉師傅吃菜!來,來,吃點同學們老家的特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附和著。
「不吃咧,不吃咧,還得巡查膩,行了,就這樣吧小哥們們。」老劉開始稱兄道弟,說著不吃了,還用左手揀了兩個大點的雞爪子,同時右手夾煙的二指還高高的舉過肩頭,明顯是在說我的煙沒了,再來一根兒。
李狗子,眼明手快,「劉師傅再來一根兒,來點上,點上!」
「行咧,都早點歇了吧,明兒還得學習膩,別太晚。」老劉精神物質都滿足地退了出去。
老劉剛走,屋內便響起一片罵聲,具體罵什麼就不多介紹了。李狗子招呼著大伙兒把瓶里的酒都清掉,所有人都端起了杯子,一哄而盡滿堂彩,開始散退。李狗子問大伙,誰去玩牌跟他去隔壁。大部分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處于大醉到崩潰的邊緣,已經沒有什麼意識和能力玩什麼牌了。有的人干脆直接倒在身後的床鋪上開始打鼾,嘴里呼嚕嚕的,冒出了白花花的啤酒泡。
狗子胳膊搭在吳語肩膀上,一副陳年舊友很親密的樣子,隔壁玩會麻將去吧,也有撲克牌,砸金花、斗地主都行。
沒有喝醉,但是酒精刺激正興奮的吳語,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兩個人兩三步步晃悠到了隔壁門口。李狗子叫門,等了一會,門才被悄悄的打開,開門的人探頭探腦。「進來吧,這個是吳少爺吧?幸會。」吳語點點頭,進入了那個陌生但瞬間對他產生莫大沖擊力的地方。
這間小小的宿舍像一個世外桃源,但也是虎穴龍潭。
那里的詫異景象讓吳語頓時酒醒大半。難道這就是樓道里傳說中的賭場?
雖然滿屋子煙霧繚繞,但屋內居然亮如白晝。不是熄燈了嗎?懵懂的他被狗子拉下來坐在床鋪邊上,像所有動物到了陌生地方一樣,吳語快速地掃視著這里的一切,緊張地判斷著有沒有對自己構成危險的東西。陽台的窗簾被膠帶粘到了牆壁上,整個窗戶被遮的嚴嚴實實。宿舍門上面的小窗口也被多層報紙胡亂遮上了。屋子內有兩圈人,里面一圈是兩個寫字桌合對在一起的,剛好湊成一個麻將桌,桌上面鋪著天藍色的床單。一局結束,洗麻將的聲響稀里嘩啦地擴散出來,似乎清脆悅耳。東南西北四個人聚精會神,每個人跟前都有或多或少的一疊鈔票,一塊兩塊的,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都有。見有人進來只抬頭一瞥便繼續沉浸下去。這邊一圈也是同樣的布局,圍著六個人,玩的是撲克牌,砸金花,桌子中間的小塑料盆里已經疊起了一個小高尖,看錢票的大小,少說也有三四百塊的樣子了。相對于麻將桌上嘻嘻哈哈地喧鬧來說,砸金花這邊則相當的安靜,所有人都在看牌,棄牌,跟注和觀察其他人的表情和神態,很期望能從中發現什麼能決定這一局勝負的關鍵信息。
環顧過四周後,吳語因陌生而緊張的心開始舒緩。這時狗子已經加入了眼前的這一桌砸金花人群,並在頭一局就開門紅,撈了一把。吳語本身對這些都有著濃厚的興致,中學時也經常跟哥們兒弟兄們徹夜大戰。不過相對于撲克牌來說,他對麻將更感興趣,理由是麻將牌數多,里面蘊含的贏牌組合也多,變化莫測,比較刺激,有挑戰性,也更能顯示牌技高超。于是,他移身過去,重新湊到麻將桌前。他發覺坐他對面的正抽煙的那人怎麼如此的面熟,因為他的膚色和整個人的神態都跟二十歲的青年相去甚遠。吳語吹了吹煙霧,定楮一看,暈倒,原來是樓管老劉,怪不得這個屋子不熄燈呢,他似乎找到了這個樓道里「特區」的根源。桌上四個人,吳語臉熟的有兩個,一個是老劉,一個是這個宿舍的頭頭兒,申三兒,都是大家給他起的外號。另外的都不認識,估計是別的樓層叫上來的賭徒。
「吆,吳少爺,來一根,點上,點上!」申三兒倍兒客氣。
吳語不做推辭,「玩的是八張兒吧?」所謂的八張,就是不管你什麼牌,胡牌的時候,必須有一色夠八張,比如八張萬字,八張條子,八張風頭等。
「耶斯,在咱們學校還能玩什麼?八張就是國家標準的主要娛樂活動,不玩八張都讓人看不起。你也會的吧?」申三兒一手夾著煙,一手起牌發牌,煙灰掉了一桌子。
「會,會,你們玩兒多大的?我看你今兒個發了呀?」吳語進入了狀態。
「二(平胡)、四(自模)、八塊(自模獨听),帶清一色(兩番)、一條龍(兩番)、明暗杠(兩元和四元)、帶莊炮(坐莊和點炮,各要翻一番),不大,」申三扭頭跟他說了半句又轉回去繼續說剩下的半句,眉飛色舞間帶幾分咄咄逼人的傲慢。
吳語簡單一算,普通的平胡就是最小的,一把是兩塊,要是趕上大的,比如坐莊的人胡個自模清一色什麼的,那一下子就少則收入二三十,多則六七十。要是倒霉的話,一晚就得輸掉一個月生活費。吳語算著算著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幫人真是在玩命,肯定都是有錢人要麼就是有氣魄的人。
「同花順,我的,咯咯,爽啦~~•」旁邊一桌有人出了把同花順,大嬴了一把。吳語的耳根子突然敏感了下,怎麼听著像個女生的笑聲,那「咯咯,咯咯」的聲音絕對是雌性激素作用下發出來的,這一點吳語可以肯定。這時狗子招呼起自己來。
「吳少,來呀,過來玩幾把,你在那邊看個屁呀!」,
「是呀,是呀,今天牌面太爆了,得加個人洗洗牌,就是,就是!」幾個賭徒也跟聲附和,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帥哥,你是吳少是吧?加進來吧,咯咯咯。」一直帶著棒球帽的人起身扭向吳語。
吳語正合她迎頭對面,好俊俏的小生,怎麼這麼粉女敕的。吳語先是一驚,緊接著就拼命尋思。他掐掉煙,擠過來做到棒球帽下手,仔細端詳她。看了幾眼後,吳語頓時都要吐血了,那人還真是女生。他看到了女生穿的大t恤前邊有胸突起,還有的朦朧外形。這下吳語算是開了眼了,好像這個女生就是自己班里的,在上課時時不時看到,不過都沒打過招呼。
「你是不是咱們班上的,叫什麼什麼蔡梅的?」吳語滿月復狐疑但沒忘記套磁。
「蔡冬梅,你別叫這個名字了,難听死了。叫鉤子就行。」女生聲音很磁美,不像普通小女生那樣的嗲嗲的。
「鉤子?跟李狗子一樣啦?哈」吳語誤認為是「狗子」。
「是鉤子,釣魚的鉤子,明白沒?傻x~~」李狗子隔著一個人跟吳語喊。
「怎麼叫這麼個名字?搞不懂。」吳語邊看自己的三張牌,邊小心翼翼地說。
「勾引,我看是比較能勾引男人吧,勾的男人們丟魂落魄,哈哈」麻將桌一個賭徒開玩笑地笑起來。
「就是能勾,怎麼啦,臭男人,老娘那是本事,你這樣的我還不勾咧,嫌髒,切!」潑辣的鉤子。眾人一片哄笑。
「槍金!我大,哦也,發財啦,」吳語開出了一把同花a,收入頗豐。
他迅速地融入了這個世外桃源,整個人連同靈魂在他毫不察覺的時候迅速地墮落了下來。
當晚吳語的手氣很不錯,一直到天亮,才收工,贏了有兩百多,相當于他半個月的生活費。雖徹夜煎熬,但是吳語人一直精神抖擻,即使在收工散伙的時候,他還是有點不情不願,離開那個「世外桃源」也是依依不舍。回到宿舍爬上床後,他卻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就是那三張撲克牌,耳畔響的是稀里嘩啦的麻將聲和綠背白面華麗麗的行楷四五六萬,東南西北中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