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會在早上八點半舉行。
陌生的男人站在大廳里宣讀吊唁名單,眾人戴著在會場門口領到的白花黑紗,淒涼的哭泣聲壓抑在房間里,無處宣泄。
艾雯雯的遺像被花朵簇擁著放在桌上,照片里的女孩笑得美麗燦爛。
——
早上剛下過雨,烏雲仍殘留在遠處的山頭。
火化後,眾人沿著泥濘的小道爬上山,去了陵園。
秦晴跟在隊伍中,她穿著黑色的套裝,頭發仔細地扎起,一絲不苟,整個人顯得簡單干練,她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但她微微垂下的眼眸里卻隱忍著表面上看不出的悲傷情緒。
秦晴有意落後了幾步,她終于還是哭了出來。
逝者艾雯雯是秦晴的高中同學,但實際上兩人並不算熟識,只是偶爾說過幾句話而已,自高中畢業後,兩人便再沒有了聯系,這次會接到艾雯雯父母的電話,秦晴起初也感到有些意外。
秦晴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對于他人來說,她的眼淚會過于突然和沒有理由,畢竟,她和艾雯雯並沒有太多的交集,但眼下失控的淚腺讓她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暖色的手帕伸至秦晴的面前,帕子下的那只手足以令人感到驚艷。
「我想你需要這個。」
溫潤安撫的男聲吸引著秦晴抬頭瞧去,男人西裝筆挺如刀裁,身材高挑修長,周身氛圍溫和舒適。
他有一雙好看的眼楮,如凝聚的墨珠,深沉內斂又流光瀲灩。
山間的霧氣讓世界失去了色彩,像是沒有開閃光燈照出來的照片一樣,男人的臉顯得有些蒼白。
剛才在追悼會現場,秦晴就注意到這個男人,他輕而易舉地就讓痛哭不止幾度暈厥的艾父艾母止住了哽咽,鼓起了面對事實的勇氣,他似乎有種撫慰人心的魔力。
就算秦晴沒有刻意打听,她也從幾個相識的女士嘴中得知了面前男人的名字——駱譯文。
駱譯文抿唇笑著,眼波柔和安撫。
周圍死氣沉沉的空氣似乎有意與眼前這個氣質卓爾不凡的男人繞道而行。
秦晴有片刻的遲疑,她沒有收下駱譯文的手帕,因為那並不是紙巾,不能隨意丟棄,礙于禮節她需要將洗干淨後手帕還給駱譯文,或許他會拒絕,但秦晴必須表現出自己有這樣的打算,這樣才不算失禮。
而且秦晴看見那手帕上有一小行英文縮寫,這代表著手帕是男人獨有的私人物品,如果她接受了這份好意,意味著她有很大的可能會在未來與面前的男人產生交集,但如果沒有必要的話,秦晴想就此打斷,因為她不願意除工作原因外跟任何陌生人有任何接觸。
盡管秦晴不願意承認,但她的確是有些自閉。
「謝謝,不用了。」
秦晴繞過黑西裝的男人,繼續往山上走。
她拉開皮包,拿出一包還沒有拆開的紙巾,在擦拭完眼角後,她將未用完的紙巾還有佔有淚水的紙一起放回了皮包中,她有意往下壓了壓,看見紙巾沒入底層她才拉上了拉鏈。
雨又開始下了,一把把隨行分發的黑傘在墳墓前豎起,遮去了頭頂上的天空,打濕地面的雨水將人們包裹在陰暗的鉛灰色的世界之中。
從山上下來後,人們各自離開。
停在路邊的梅賽德斯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在青山環繞的地方,這種代表奢華的物品的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見駱譯文出現,司機小劉打著傘從車上下來,迎上去接過駱譯文剛剛收起的雨傘,恭敬地替他打開後座車門。
在駱譯文上車後,小劉用戴白手套的手關上了車門。
烏雲遮蔽了整個天空,黑壓壓的,層層疊疊。
連綿不絕的雨水從頭頂潑灑下來,一滴又一滴的雨珠打在貼有黑色車膜的車窗上,從車內向外看去是一片被扭曲了的景色。
秦晴從車旁走過,她快步跑向等待在路旁大巴,黑色的套裙上不知何時沾上了幾處泥點。
她身形不穩,幾次險些踩進泥漿里。
雨刮趕走雨水,擋風玻璃前的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渾濁。
駱譯文直視前方那個不顧腳下水窪小跑著走遠的女人,他表情變得冷漠,先前的溫柔的舉止仿佛只是失神時的幻影,他臉上神色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小劉的身影代替了秦晴出現在擋風玻璃前,車門再次被打開,滴答的雨聲涌進車內,小劉甩了甩折起的傘,坐進了駕駛座。
幾分鐘後,人們離開,大山又恢復了寧靜。
——
十八歲的杜俊坐在對面玩著自己的手。
他很瘦,高個兒,外表白淨,眉清目秀,有一副好皮相,但他眼神略有些呆滯,注意力不集中,似乎想著其他的事情,他看上去十分抗拒與人接觸和交流。
杜俊的母親,肖紅,紅著眼坐在他身旁,她衣著簡樸,上衣是一件穿了許多年的舊衣服,幾處褪色顏色不均,褲腿被卷起,剛好將褲子上的破洞藏了起來。
肖紅頭發有些凌亂,幾根顯眼的白發讓她愈發顯得蒼老,她氣惱地將腦袋別向一旁。
黃律師對這對母子的沉默顯得有些無奈,他手放在桌下,輕輕敲打這右腿,沒有發出聲音。另一只手不自主的撫了撫額頭,但礙于對方的心情和律師的職業素養,他很快將手放了下來。
作為黃律師的臨時律師助理,秦晴適時的打斷了辦公間里的沉默,她放下手中的筆站了起來,「大家應該都累了,我去拿點飲料,休息會兒吧。」
秦晴對黃律師點頭示意後退出了房間,去了辦公室茶水間。
見秦晴進來,秘書王沁湊了過來,「怎麼樣?還是一直沉默?」
秦晴輕嘆,「老樣子。」
算上今天,杜俊和她母親已經是這個三天里第五次來律師事務所了。
「以杜俊家庭條件來說,原告要求的民事賠償不是一筆小數目,但他自己卻自動放棄辯解的權利。」王沁拿著咖啡嘆氣,「倒是他那媽媽堅稱自己兒子無罪,但這也沒法子,被告不開口說明情況,難道去從原告嘴巴里要證據嗎?」
秦晴打開冰箱拿出兩瓶飲料,手抵在冰箱門上。
她神情頓了頓,睫毛微垂,想起了上次去杜俊家里取證時的情景,杜俊父親的遺像放在幾平方米的小屋子的正中間,雜物堆積在遺像四周挪不開地,杜俊和他母親正圍著一個缺角的矮桌子吃一鍋鹽煮的白面,就連可以搭配的咸菜都沒有。
秦晴沒有說話,她緩緩抬頭,嘆息般地露出一個微笑,搖首走開了。
推開房門時,秦晴正看見杜俊從椅子上慌慌張張地跳起來,他神色急迫地繞開秦晴沖出了房間。
秦晴來不及弄清頭緒,就見他母親肖紅也跟著跑了出去。
杜俊的座椅上殘留著一灘水漬。
看見那灘水漬時,秦晴知道杜俊再一次小便失禁了。
不久後肖紅便帶著兒子離開了,秦晴和黃律師只能從卷宗的復印文件中里查找有限的資料。
這次的案子是場民事訴訟,原告馬成凱是杜俊的大學老師,他原想控告杜俊故意傷人,提起刑事公訴,但由于司法醫學鑒定結果為輕微傷,並不構成刑事案件,所以改為民事訴訟,要求被告杜俊進行賠償。
但就算是民事訴訟,以杜俊的家庭條件也賠償不了馬成凱所要求的醫療費用,而且他母親堅信杜俊不會故意傷人,對自己的老師大打出手。
按肖紅描述,杜俊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從小就乖巧懂事,從不會和大人頂嘴,有時他甚至有些膽小,被冤枉了也不會辯解,只是安靜地听著訓斥。
「這樣一個孩子怎麼會去襲擊老師呢?」
這是肖紅第一次帶著兒子來時說的原話。
秦晴和黃律師一起商討著案件,看著被羅列出的重要證據和次要證據,秦晴有種想哭的沖動,因為這些證據全都是證明杜俊有傷人動機及傷人可能的支持原告主張的證據。
「這該死的法律援助!」
黃律師後悔自己在法律援助中心打來電話時拿起了電話筒,讓這種費心費神的案子落到了他的頭上。
「秦晴你早該去拿職業資格證了!」那樣的話,現在打這場官司的人極有可能就不是自己了。
秦晴繼續看著手中的資料,「正在考慮中」
她說了謊,其實秦晴根本就沒打算這麼快拿職業資格證,她還沒有獨自一人站上法庭的心理準備。
秦晴將手點在「原告馬成凱」五個字上,她心情不大好,她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馬」這個姓氏。
看了一眼皺眉思索的秦晴,黃律師痛苦地仰天哀嚎了一聲,之後又認命地垂下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黃律師本名黃一覺,秦晴與他進事務所的時間並沒有相隔太久,但黃一覺卻早早的拿了職業資格證,開始了自己真正的律師生涯,秦晴卻一直跟在師父身後,直到現在也沒有想要出師的打算。
眼下黃一覺的助理剛辭職,新的仍在招聘中,湊巧秦晴的師父外出未歸,所以秦晴便成了他的臨時助理。
太陽落山,又過了幾小時。
在將文件翻來覆去地看了數次之後,已經是晚上八點了,但她們依舊沒有從這摞紙中找出任何有利于己方的證據。
黃一覺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他打算拿點飲料和食物進來。
秦晴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緩緩閉上眼楮揉了揉太陽穴。
休息了一會兒後,秦晴正打算繼續時,一陣電話鈴聲擾亂了她的思路。
陌生的號碼讓秦晴猶疑了片刻,「喂,您好?」溫和的聲音里透著一絲本能的戒備。
「秦晴,我是安芷溪呀」安芷溪是秦晴的高中朋友。
秦晴露出笑容,驚訝道︰「芷溪?」
「許久不見,我還當你忘了我呢!」久違的好友在電話那頭熟悉地抱怨著,她的聲音听起來異常熱情。
秦晴不疑有他,好心情地淺笑著安慰。
敘舊後,安芷溪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馬老師,你還記得嗎?」
秦晴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馬老師」三個字無論是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大腦反映給秦晴的都是極度厭惡的情感。
她拿著手機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尖泛白,她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怎麼?」
安芷溪顯然沒有注意到秦晴的情緒變化,「馬老師去世了,追悼會在這個星期天舉行。」
秦晴頓了頓,沉默。
安芷溪自顧自地輕嘆了一聲,繼續說︰「馬老師的兒子給了我地址,我一會兒發給你。」
秦晴沒有回答。
她神情漠然地盯著桌上一處,手指畫圈。
過了許久,在安芷溪說再見時,她應了一聲,然後掛斷了電話。
不一會兒,短信提示音在安靜的辦公間里突兀的響起。
秦晴將電話丟到一旁,繼續查閱桌上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