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魂 第一章 灰袍老人

作者 ︰ 西狂峰

索家嶺發生了一件怪事。

集市口的武家院牆外,這兩天總是聚攏了很多街坊,男女老少駐足在武家門側的梧桐樹下,一邊指指點點一邊交談著。

「他四嬸,咋個圍這麼些人,弄啥子龍門陣呦?」人群後擠出一個瘦高婦人,她扯了一把身旁的麻臉胖婦,輕聲問道。

「看稀罕嘛。昨天晚上,好端端的夜,半點雨也沒下, 嚓一個響雷,震得腦殼痛,整條街都說那雷又落到這棵樹上了,你說怪不怪?這樹接連三天,遭雷劈三次嘍。」麻臉胖婦向梧桐樹一努嘴,細聲細語道。

瘦高婦人不輕不重地在麻臉胖婦手背上拍了一下,「莫得亂扯,我咋沒听見。」

不等那麻臉胖婦解釋,旁邊一個絡腮漢子將滿手的油污往身上抹了抹,湊到兩個婦人中間,瞪著殺牛的大眼道︰「房上的瓦都震落了,端的嚇人,你們看那樹干都被雷劈焦了嘛。」

瘦高婦人怕絡腮漢子身上的油污沾染到自己,絲毫沒有隱藏地表露出厭惡來,她後挪了半步,皺著眉道︰「孟屠子,你耳朵靈光得很呦,可我只是不信,那黑  的梧桐,依我說倒像是柴火燻出來的。退一步講,眼下滿世界打仗,炮火炸出來的也說不準。」

「柴火燻的地上總得剩下些草灰嘛,樹下哪能半根草棒棒也尋不到。再說炮火,炮火咋個能從樹里頭往外炸?雷劈的,很多人都親眼看到了。」孟屠子拍著胸口道,恨不能掏出一顆赤紅坦誠的心給大伙看,他擔心自己的說辭不夠分量,扭過頭,一把拉過身後眨巴著眼默不出聲的紅臉車 轆漢,「周大腦殼,你住得近,這梧桐咋個弄成這樣,你就曲蛇兒鑽到土里頭,啥都看不見?」

紅臉車 轆漢撓撓頭,「田里活累,回來躺炕上就睡得跟死人一樣,啥也莫得知道。屋里頭的倒跟我講過,前兩天她吃壞了腸胃,起夜時候就看到白亮亮的雷電,緊跟著就響起炸雷來,今個早上,老漢也說昨天晚上被雷驚醒過來。瞧這梧桐,昨天還有半邊長著綠葉,眼下整個都燒成了炭灰,跑不了是又遭了雷了。」

眾人議論間,一個教書先生樣的長者緩步走到梧桐樹下,不住地左右查看。眾人見了他,便不再出聲言語,瘦高的婦人沖著此人後背怒了努嘴,慫恿麻臉胖婦上前去說話。

麻臉胖婦是個心思粗直之人,上前去便拍那教書先生的肩膀,「刁天師,你也來瞧熱鬧,你可曉得這棵樹是咋個回事嘛?」

刁天師皺著眉轉過身,本欲發作,見到眾人殷切地盼著他說話,立即清清嗓子,一板一眼道︰「天雷涌騰,夜落妖清,梧桐已死,魔徒當生。」

眾人面面相覷,盡皆茫然。刁天師卻已轉身,嘴里念著「天機不可泄露,世間萬物自然」,搖頭晃腦地走遠了。

「神綽綽的,還用他說?連遭了三次雷,莫說是棵樹,換個石頭也劈糟嘍。」麻臉胖婦撇嘴道。

瘦高的婦人搖頭感嘆道︰「好邪氣呦,這棵老樹莫不是要成精嗦。」

當時誰也沒把刁天師的話當回事,許多年以後,人們偶然間想起這幾句讖語來,無不冒一身冷汗。

街坊們猜不透天雷轟樹的緣由,更覺得此事蹊蹺,大大地透著邪性︰時逢七月,風雨雷電興,若陰雨天氣,有雷倒也正常,可這幾日並無陰雲,乃是晴空生雷,此為一邪;山地丘巒,因地勢高陡,上接烏雲,才更易招雷,索家嶺依山傍水,地勢低窪,武家那梧桐也不算高大,卻屢受雷擊,此為二邪;雷伴風雨,偶有發生,十個陰雨天,有雷之數很難過五,且接連三日平地雷起,均落在同一處,這是《山海經》上也不曾有過的怪事,此為三邪。鎮上的百姓都覺得這是百年不遇的怪事,爭相前來圍堵參觀,獵奇過後便添油加醋講給親友和街坊們,一傳十,十傳百,消息長了翅膀般飛遍整個小鎮。

天降異象,必有大事。適逢1937年,日寇侵華,狼煙生,兵戈起,正是亂世。索家嶺的老少爺們站在武團長家的院牆外,看著被天雷劈倒的梧桐樹,听著日已迫近的日本槍炮聲,大伙盡皆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可是當時的人們,僅僅預料到要有更大的壞事發生,至于壞到何種程度,多數人是不知道的。

在街坊們驚奇和疑惑的時候,梧桐樹下的武家團長夫人卻是急得團團轉,她是知道天雷轟樹的緣由的,廳堂上正坐著那灰袍老人,他的頭額藏在連身的斗篷下面,只露出蓄著長須的半張紅臉。自第一日天雷擊樹之後,他準會在第二日午後到武家等候一個時辰。

從門口那梧桐樹被劈掉第一根枝杈,團長夫人就懷疑此事或許與灰袍老人有關,等到第二日老人來到武家,完全坐實了她的猜測,她立即托人去縣城送信給男人。無耐前方戰事吃緊,武團長正在抓緊時間率眾操練,一時抽身不得。團長夫人叫林淑芳,出嫁前她是大家閨秀,雖為女人之身,四書五經也都讀過,可謂知書達理。

林淑芳知道男人投身軍伍,忙于戰事,便將家中大小事務扛在自己肩上,繁雜瑣事,她絕不肯叨擾武團長。然而這次不同,廳堂中那灰袍老人她是識得的,雖只在十幾年前見過一面,但那人的古怪和恐怖,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三日里,林淑芳每日都托人送信去縣里催促武團長。

這日晌午剛過,灰袍老人便來到武家,一言不發地坐在堂上。依照前兩日的慣例,林淑芳知道他不會喝一口茶,但她還是新沏了壺熱茶招待客人。灰袍人只如沒看見一般,冷冷道︰「你沒跟他講來人是我麼?」

灰袍老人的聲音一點也沒變,一如十幾年初次听到那樣沙啞,仿佛靜夜里盜賊踩在腐朽多年的門板上的聲音,讓人听了渾身不自在。林淑芳身上瞬時間便冒起雞皮疙瘩來,她謹慎答道︰「說了,正因為是先生,他才答應盡快趕回來,想必是軍中忙碌,因事耽擱了吧。」

「樹都死了。明日我就不來了,今日多等一刻吧。」灰袍人也不多說,緩緩合上了眼。

林淑芳與他無話說,在堂上空自尷尬,便出門去迎武團長。門外看熱鬧的街坊百姓早已散去,她出門正撞見因戰亂而休學歸來兒子武岳陽。

「娘,你咋知道我今天能趕回來?」學生打扮的半大小子緊走兩步,笑著問道。

「來信不是說明天回來麼?」林淑芳疑惑地伸手去接行李。

武岳陽將行李換到遠離母親的另一側,「趕巧踫到何四叔拉鹽的馬車,就搭他的順風車回來了。他的車隊可真慢,我打算借他一匹馬自己先回來,他扯謊說什麼天台山附近有攔路搶劫的胡子,不肯放我一個人走。」

「他可沒扯謊,天台山那邊最近的確亂的很,听說周遭村子都開始召集民兵了。」

「我怎麼沒遇見?」武岳陽道。他這時忽想起什麼,又問︰「你不是來接我?」

林淑芳嘆了口氣,回頭又向集市口望了望,「在等你爹。」

武岳陽拎著行李走在前頭,他向廳堂中瞅了一眼,「家里來客人了?」

林淑芳只顧催促他,「別問了,快回屋。」

廳堂中沉睡的老人忽然睜開了眼,緊盯著武岳陽的背影,他的死魚眼騰地亮起來,如熄滅的亂草堆憑空生出一點火花,瞬間點著了他的希望。

天黑之前,八匹快馬踏著塵土從索家鎮東口疾馳而入,轉過集市口,奔著武家的方向而來。馬背上的一行人都穿著土黃色的軍服,領頭的青驄馬上坐著一個戴著大蓋帽的**校官,他屢屢抬高因顛簸而滑下來遮擋視線的帽檐,顯是因為匆忙,忘記了更換更宜騎馬出行的圓筒帽,這人生得濃眉大眼,方臉闊口,正是武團長。他望著被雷劈得炭黑的梧桐樹,遠遠喝住馬。

後面隨行的衛兵跟上來,街上有鄰里出來張望,武團長腳跟輕磕馬月復,青驄馬撲籟籟的噴出一串氣,跑進武家大院。早有警衛跟隨過去,牽了馬到馬棚去喂食草料。

林淑芳小跑著從東屋迎出,事情原委在信中已說得明白,不用再跟丈夫嗦,只是伸手接過武團長遞過來的軍帽,而武團長則陰著臉,徑直走進廳堂。

「你來做什麼?」武團長操著一副江西口音,板著臉問。

灰袍老人坐在靠椅上動也不動,緩緩道︰「來看看你。」

「我有什麼看的?」武團長怒目相向。

林淑芳在身後拽了拽武團長的袖子,示意他控制情緒。

灰袍老人冷哼一聲,道︰「我不該來看看你麼?」

武團長抽回胳膊,不耐煩道︰「有什麼事你別繞彎子,直說吧!」

灰袍老人抬頭掃視一眼跟進來的警衛兵,「家里的事,還是不要驚擾外人為好。」

武團長先看看左右,然後直視著灰袍老人道︰「我與你沒有家事要說,他們也不是外人。」

「那便讓他們听著吧。」灰袍老人似乎感覺不到武團長的怨氣,他淡淡道︰「听說要打仗了。」

「那還用听說?眼下不是一直在打麼?」武團長沒好氣道。

「我是說要真打了吧?」

武團長本打算回他一句「從來也沒假打」,話到嘴邊咽了回去,相較于眼下的抗日戰爭,之前的剿匪內戰的確可以算是假打,他說︰「小鬼子要打南京了。」

灰袍老人盯著武團長的眼楮道︰「你們的部隊近日可是要出川上前線?」

「那又怎麼樣?」

灰袍老人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翹起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在茶杯蓋上敲著,過了好一會他才說︰「你是張家最後的血脈了。」

「哼,當年我下山時就斷了和你們張家的聯系,他張大天師那麼大的本事,干嘛非得盯著我這叛徒不放?我早不是張家的人了,我現今姓武,名興華。」武團長有意彈落肩膀校星上的塵土。

「叫什麼名字你身體里也是張家的血脈,當年的事怪不得天師,也怪不得你,一切都是造化。跟我回去吧,你正犯著天克地沖,此一去妄自白白丟了性命,國運如此,你這螳臂是擋不了車的。」灰袍老人掀起茶杯蓋,緩緩轉動。

「別和我提這些,命格運勢這些東西我不信,為國為家大義小義這些你們不懂,咱們沒法說到一塊去,說這些全無用處,我跟張家月兌離了干系,我想怎麼樣,你們管不著。」武團長對夫人制止的手勢視而不見。

灰袍老人長嘆一口氣,「小三子,這件事,不能再由著你的性子了。」

「你要怎麼?」

「東廂房那個小子是你兒子?你既然不走,讓他跟我走吧。」灰袍老人淡淡道。

武團長吃驚地看向林淑芳,林淑芳點頭示意他灰袍人指的正是他們的兒子武岳陽。武團長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將手搭在腰間的盒子炮上,他咬著牙說︰「誰你也帶不走。」

灰袍老人將手中把玩的茶杯蓋啪地放下去,「我想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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