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冬至夏,于傾姮來想不過三月又余幾日,于沈榭,卻是他初次品嘗紅豆相思之情。
他從不知他可將一人深烙印于心。
只是,再相見,已是兩國兵戎相交之日。
沈榭依舊是那般相貌,一身蔚藍與素白相應,襯得他宛若天人。
傾姮斂了全身的氣勢,蛻變成誤入從來的俏女郎。她眸中隱隱流光,卻最終柔柔地落在了沈榭的身上。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但他卻總歸是抵不過她抬首間的韻味,回眸的流光閃閃。
奔波了半月的辛勞不必訴說,只一眼,便也覺得值得。
還未想好如何啟口,如何解釋他突然到訪,他就已經牽著馬匹徑直走過去。傾姮的臉龐伸手可觸,但終究是不知如何開口,他甚至不知,該如何叫喚她的名字。
「你怎麼過來了?」傾姮拍拍馬兒的頭,白馬搖擺著它的頭顱,慢慢走向郁郁蔥蔥地叢林深處。半路中,它嘶啞著嗓子吼了一聲,接著又踏著步子快速奔走。
沈榭張口,‘阿姮’兩字卻如何也發不出。
「溫王?」仿若鏡像被打破,兩個字便讓沈榭復又抿了唇。傾姮昂著頭,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沈榭,「你這番過來,可是以祁國溫王的身份?」
「不是。」沈榭定定地看著傾姮,堅定地說。
傾姮卻又往前走了一步,呼吸相聞,「那是為何,難不成,還是為了我?」
長久的靜默,傾姮可一點都不以為這是沈榭的默認。
她的手覆上他的心髒處,柔軟的料子,溫熱的身體。傾姮低頭笑了一下,果然,他未穿任何防身的金甲,只要一箭,就可以讓他亡命于此。
「阿姮,你沒有看我給你的信……」良久,只能听見沈榭似乎是嘆息了一聲。
傾姮憶起三月之前,他確實留了一封信,鳳浣還親自將信紙送到了她的手中。只不過,她連瞧上一眼都未有,就放在案桌之上。
後來呢,後來哪天又看見案桌之上的薄紙,不知為何卻想到了他站在書桌前筆走龍蛇的樣子。她心煩意燥之下,將薄紙隨手扔進了火盆子。
火舌舌忝著薄紙,字跡模糊起來,最終不過成了火盆子之中的一搓灰。
都成了一搓灰,她又如何能知道他在其中又寫了何事。若是解釋離開的緣由,她不看也罷,遲早知道。若是一封情書,百年之後卻也不是化成泥,看了又有何用?
傾姮挑眉,本覆在他胸口上的手倏然收回,「所以你用一張薄紙來打發我?」
「阿姮,不是這樣。」千萬勇氣,全集聚在他伸手將傾姮摟住的那一刻,不論他在信中寫了何事,也不及眼前之人重要。沁香撲來,他壓低了聲音,「阿姮,我很想你。」
如若要問此刻傾姮心中所想——她只不過是從他叫‘阿姮’的時候憶起了母親,他還真當‘阿姮’兩字是他叫得起的名字?真真是得寸進尺!
——————————————————————————————————————————
在祁國斷淵山中,他親手闔上師父的眼。若是想著世上除了芸芸眾生,還有誰可將之放在心上,那一刻,他心中隱隱發痛。
除卻傾姮,他再想不到他還能夠將真心交付與誰。
他世上最親的兩人都已經離去,其一是師父,其二早在黃泉之下的母親。可是偏偏他心中還記掛著那名女子,她喚‘阿姮’,雖這名字他只有在醉酒後才能叫。
他風塵僕僕地回到斷淵山,師父卻已經白發蒼蒼,「清玉,你還是沒能躲過。」
「師父,徒兒知錯。」他已經無法回頭,但他又怎麼忍心對本容光煥發,如今卻是形如枯槁的師父說,他放不下,他也不願放下?
斬不斷理還亂,「罷了罷了,是劫是緣,不過一念之間。只是清玉,別忘了你的身份。」
他的身份?
——是初國溫王,還是斷淵山上的清玉真人?
「清玉,若是有一天,眾生存亡,具壓著你,你該當如何選擇?」
「徒兒听命于本心。」
「好一個本心,清玉,本心勿改!」這是他回斷淵山之後,師父說得最抑揚頓挫的一句話。
如若初祁兩國兵戎相見,他該當如何?
可是吶,他心中的春天卻抑制不住地一刻不停生長,它開枝散葉,不知不覺卻佔據了心房。思念成了養分,在他的心房中種出了紅豆。
——阿姮。
如若相見,他該以何種身份?
上淮山之上,他亦曾說過——若是陛下走不動,我都可以帶著你。
所以,他必定要留下力氣才能帶著阿姮。
——————————————————————————————————————————
千言萬語,他想說的不過是一句‘我很想你’。
傾姮一言不發,卻抬頭看著隱隱的樹林深處,仿若出現了丁點金屬光澤。
鳳浣隱于暗處,她手中的弓箭大張,弓箭正對著沈榭的心髒。她的手關節都因為過于用力而泛白,而眼神只是越發專注。只需要傾姮一個手勢,她便可以放手,任由手中箭矢飛出。
作為女帝手下第一人,她騎□□湛,護住陛下不下五次,暗中刺敵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的做法,她早已是稔熟。
鳳浣她從來未有想過,她箭矢對準的人該不該殺。
只要女帝覺得他該死,就算他應有一千個理由可以活下,在鳳浣眼中他便該死,沈榭亦然。曾經同床共枕,換做如今背後暗箭。
她不覺得,有何不對。
可傾姮卻向她做了一個手勢,讓她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她依言而做,然後愈加小心地隱于高樹闊葉當中。
陛下覺得時機未到,她還需等待。
傾姮眨眨眼,對沈榭說,「你消失了三個月又十七天。」
沈榭還抱著傾姮沒有撒手,聲音有些悶悶地,「可你卻愈加豐腴。」人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但傾姮別說衣帶漸寬了,那是往豐滿的路線走了。這讓沈榭無比郁悶。
這句話,對女帝當前,殺傷力不亞于母後對她說要她成仙。
豐腴說得直白點,不就是胖了?
見傾姮沒有搭話,還隱隱有些想要發怒,沈榭再頻死的邊緣又加了一句,「阿姮愈加漂亮了。」
身下怨氣漸消,卻還沒讓沈榭松一口氣,弗才剛剛出現的‘郎情妾意’的氣氛倏然消失,仿佛連氣溫都陡然下降。
「溫王這樣抱著朕,是否不合時宜?」
祁國的溫王,初國的君主。
傾姮**luo地剝開這層外殼,將他卡住兩難之境。
沈榭慢慢放開了傾姮,余溫尚存,只是兩人的語氣都變了。
「陛下沒有看過我的信也無妨,陛下若信我,我自可還陛下至少十年平和。」他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眉眼都冷清了許多,生生地將他第一次遇到傾姮的高冷氣勢給逼了出來。
「信你?你若是值得信任,又怎麼會出現在河肅城之外?」往後退了一步,傾姮歪著頭諷刺地笑,「溫王給自己找理由,也要找一個讓人信服些的要好。」
兩人初次見面,傾姮也是這般將沈榭諷刺了一個遍,讓沈榭四兩撥千斤地回了過去,這次亦然,「陛下跟前的,是清玉真人。」
「清玉真人?真人難道不會講你所見所聞透露一分半點給祁軍?」傾姮又退了一步,在她眼中,如今清玉真人便是祁國溫王,祁國溫王便是清玉真人,兩者沒有半分不同。
傾姮連退幾步,沈榭如何看不見,只是這個時候,他卻沒辦法拉她一把。
「陛下放心,貧道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夠了!」傾姮終于無路可退,身後靠著的就是一顆樹干,她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冠冕堂皇的話,朕听得不少。你今日,又如何從朕這里全身而退,都想好了吧?」
他以清玉真人的身份來到河肅城,卻以沈榭之身到她的面前,但是兩人皆半分沒有想過要離開她。
但他卻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