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已經是兩天後了,6凌西變成了6凌西。這句話說起來比較古怪,但事實比這句話更古怪。
6凌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場手術做完,他不再是中京6家的幼孫6凌西,而是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了鳳城,成為了兩天前見過的那個女人的兒子6凌西。
6凌西最初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著實驚訝了半天。他的身體不再是他熟悉的身體,沒有了過去的蒼白和瘦弱,新的身體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蓬勃向上的生機。唯一能找到過去影子的是他的臉,兩張臉隱隱有著三四分的相似,但現在的這張臉更精致漂亮,更多的能看到這具身體母親的樣子。
6凌西听醫生說起,他的手術創造了一項奇跡。在手術途中他曾一度失去了生命特征,但奇跡出現了,他的心髒在停止十幾秒之後又成功的跳動了起來。他想,也許根本不是手術創造的奇跡,而是冥冥中一種玄妙的奇跡。當這具身體的心髒重新跳動之後,身體里面的人已經不是原來的6凌西,而是變成他了。那這具身體原先的主人呢?是已經去世了?還是像他一樣進入了一具陌生的身體,一具原本屬于他的身體?
後面的這個念頭讓6凌西不安起來。不僅僅是這個想法太過古怪,他從沒有听過類似的事情發生,更多的是他現在的身體比起原先的身體健康太多,讓他有一種莫名的心虛。他想象著那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在他的身體內醒來,面對著剛剛做完手術殘缺的身體,不知道會是怎樣的驚慌失措?
6凌西覺得他需要設法聯絡到家里,如果對方真的在他的體內,他會想辦法和對方互換回身體。對方不是他,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軌跡,他不能擅自頂替對方的存在,更不能自私的讓對方頂替他的存在。盡管那是他潛意識中想要逃離的存在……
各種胡亂的念頭在6凌西的腦海閃過,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的一個人躺在床上。過去在6家,他是最小的孩子,又因為特殊的處境,一直都沒有什麼玩伴,經年累月一個人,逐漸養成了不愛說話的性子。如今換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他更是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醫生,我兒子到底怎麼回事?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你不是說手術十分成功嗎?」
「病人頭部之前受到重擊,可能會對神經中樞造成一定的影響,這不是什麼大問題,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他連我都不認識了,還不叫大問題?什麼叫大問題?你們醫院到底行不行?」
醫生無奈︰「病人現在的問題俗稱失憶,你要是想讓病人盡快想起來,最好多和他說一些他熟悉的事情,有助于幫助病人恢復記憶。」
「真的?」
「真的!」
門外的談話告一段落,王淑秀一身淺紅色的低胸短裙,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一搖一擺的走了進來。
「小王八蛋你听到了吧?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
王淑秀一**坐在了6凌西的身邊。6凌西靜靜的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王淑秀習慣性的抬起手,一巴掌揮到一半想起來不能打頭,半空中轉了一個圈拍到了床上,恨恨的捶了捶,「老娘真是欠你的,和你那個死鬼爸一樣都是個混蛋。」
6凌西過去的十八年里,幾乎可以說從未听過人罵髒話。偶爾他會在電視或者書里看到一些,但一個母親這樣罵自己的兒子,還是他遇到的第一次。可不知為什麼,王淑秀的語氣雖然粗魯,6凌西卻覺得她粗魯的語氣下面掩蓋的是對這具身體的關心。
6凌西的眼神太過干淨,神情無辜的看著王淑秀。王淑秀一句「小混蛋」到了嘴邊,愣生生的咽回了肚子,改成「餓了嗎?」
6凌西窘然的點點頭,將近一個多星期沒有進食,他是真的有點餓了。
王淑秀從旁邊拿過了一個保溫杯,打開倒出了一碗雞湯。以前6凌西昏迷的時候不需要吃飯只要輸液就行,現在他醒了,只靠輸液是不行了,營養必須跟得上。剛倒出的雞湯還有點燙,王淑秀一邊拿勺子攪著,一邊習慣性的小聲抱怨著︰「老娘晚上工作不能睡覺,就靠著上午補會覺,現在上午也不能睡了,還得天天給你送吃的。以後你要是敢不孝順,老娘找人打斷你的腿。」
她雖然抱怨的厲害,但手里的動作卻一點沒慢,晾涼了一勺湯之後小心的喂到了6凌西的嘴邊。
6凌西配合的喝了一口湯,低聲道︰「謝謝。」
王淑秀舉著勺子古怪的看著6凌西,小王八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懂事了?但她轉念一想6凌西失憶了,現在和一張白紙差不多。她就說她兒子小時候聰明懂事,都是被那個老王八蛋帶壞了。這樣看來失憶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
6凌西一勺一勺的喝完了湯,正猶豫著怎麼和王淑秀說他要打個電話。病房的門被推開,兩名警察跟著一名高大的男子扶著一名老者走了進來,直奔他的病床方向。
6凌西看清男子的模樣,驚訝的睜大了眼,蘇醫生,他怎麼會來這里?
6凌西口中的蘇醫生名叫蘇朗,是6唯安以前的醫生之一。過去6凌西經常跟著6唯安住院,一來二去也就認識了蘇朗。蘇朗對6凌西十分照顧,某種程度上他同情6凌西的處境,但作為醫生他又無法說出指責6家行事的話。他能做的只是在6凌西一次次做完骨髓穿刺後,默默的安慰這個多數時間都十分安靜的少年。
相比6凌西的驚訝,蘇朗看到他更是驚訝。他正在中京處理離職事宜,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蘇爺爺在外出晨練時遇到了一群小混混斗毆,不小心被卷了進去受了傷。等他急著趕回鳳城,听警察說這幫小混混都跑了一個干淨,就剩一個受傷重的在醫院,好像是叫6凌西。
這個名字勾起了蘇朗不太願意去想的回憶,他原本以為警察口中的小混混只是和他記憶中的少年名字相同,但沒想到眼前的少年竟是連容貌都有幾分和他記憶中的6凌西相似,只是眼前的少年看著更驚艷一些。
蘇朗的驚訝只是一瞬,警察已經走到了6凌西的身邊。「醒了?」
6凌西剛被送到醫院時他們就來過,當時的6凌西還是頂著一頭黃毛的非主流少年。許是方便醫院檢查的緣故,少年的一頭黃發都被剃了一個干淨,只剩下了短短的板寸。臉上涂著的五顏六色也都洗掉了,干干淨淨的一張臉,再加上酷似他媽媽的相貌,著實是一個漂亮的少年。警察嚴肅的表情無意識的緩和了下來,和善的沖著他笑了笑。
王淑秀早在警察進來時就放下了碗,雙手叉腰像護崽的老母雞一樣擋在了6凌西的面前。
「你們怎麼又來了?不是說了打這個老頭子的不是我兒子嗎?我兒子都差點沒命了,你們幾次找來什麼意思?警察就能欺負人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身邊沒個男人是不是?」
王淑秀一撒潑,警察就拿她沒辦法。他們之前可是已經感受過王淑秀的功力了,當下好聲好氣道︰「之前是誤會,我們找到了公園的監控視頻,打傷蘇老爺子的不是你家兒子,我們也就是找他問問情況。」
「問情況?什麼問情況?我兒子都已經失憶了,什麼都不知道了。」
「失憶?」警察吃驚道。
王淑秀沒好氣的翻了一個白眼,「我兒子被那麼大的板磚敲中了頭,留了那麼多血,差點連命都沒了。你們要是不相信去問醫生啊,去啊!」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彼此苦笑起來。他們這次過來一方面是洗清6凌西的嫌疑,一方面也是想要6凌西出面辨認一番視頻里面的人。如今6凌西失憶,後者是沒什麼指望了。既然問不出什麼,兩名警察也就沒有多留,反倒是蘇朗扶著蘇老爺子留在了醫院。
「你們要干什麼?」王淑秀警惕道。
蘇老爺子好脾氣的笑笑︰「我是來謝謝這個小伙子的。我看著監控視頻里這個小伙子拉了我一把,要不是他那個板磚可就要砸在我頭上了。」
他態度和善,王淑秀也不好再往外趕人,也就由著他們留在了病房,自己端著保溫杯去外面洗碗了。
王淑秀一走,6凌西看了蘇朗一眼低下了頭。他知道蘇朗一定會知道他原本身體的情況,可他不能問,他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換了身體這種說法太過莫名其妙,蘇朗信不信兩說,搞不好他可能就要從醫院轉到精神病院了。
6凌西不說話,蘇爺爺捅了捅蘇朗,示意他先開口。兩個都是年輕人容易拉近距離。
蘇朗接收到了蘇爺爺的暗示,自見到6凌西後一直心神恍惚的神智終于拉了回來。許是6凌西這樣半躺著的姿勢太像那個記憶中的少年,蘇朗近乎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我認識一個朋友,他也叫6凌西。」
6凌西心中一動,抬起了頭,輕聲道︰「真的嗎?」
蘇朗遲疑的點了點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提起這個話題,可似乎後悔也有點遲了。
6凌西猶豫了幾秒,終是沒有忍住問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不妥,6凌西掩飾的解釋道︰「我是說和我名字一模一樣的你的朋友,他是做什麼的?」
蘇朗神色微黯,低聲道︰「他去世了,就在幾天前。」
「去世了?」6凌西說不清楚听到這個消息時心中的滋味,他下意識的追問道︰「怎麼去世的?」
蘇朗沉默幾秒,緩聲道︰「他在幾天前做了一個手術,結果手術過程中脾破裂大出血沒有搶救過來。」
脾破裂大出血……原來他已經死了嗎?6凌西茫然的想著。他還以為他和這具身體的主人互換了身體,原來是他已經死了,又在這具身體里面活了過來。6凌西心中說不出什麼感覺,似乎是難過的,但在難過之外隱隱又有一絲解月兌。
他想起父親說的那句話,「最後一次……」
父親當時說的時候,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心里其實是存在期冀的。從小到大,他被灌輸的教育都是他是唯一能救哥哥的人,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哥哥。為了哥哥,他一出生就獻出了他的臍帶血。為了哥哥,他幾次躺上手術台忍著劇痛作骨髓穿刺。為了哥哥,他不上學,不交朋友,只是安靜的待在家中。為了哥哥……
他知道他不該有任何的埋怨,他的生命是父母給予的,他之所以存在的價值就是因為哥哥需要。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他做完骨髓穿刺疼得睡不著的時候,在他不能外出上學孤單的看著鄰居去學校的時候,他偶爾也會想,他討厭這種生活,他想要擺月兌家人,擺月兌哥哥。
每每看到哥哥從死神手里掙扎著活過來對著他笑的樣子,他都會為自己那一瞬間自私的念頭而羞愧。他覺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認同他應該救哥哥,可另一方面他真的太累了。他記不清楚從小到大因為哥哥的病情進過多少次醫院,尤其是當他和哥哥同時虛弱的躺在病床上時,母親的眼中永遠都只有哥哥。
現在他死了,他搭上了自己的命,是不是可以說他不再欠父母了,他們給予他的生命,他們養育他的恩情,他終于全部還清了。
6凌西沉默著不說話,蘇爺爺不滿的瞪了蘇朗一眼,哪有給病人講這些的?什麼同名同姓的人手術失敗去世了,這不是嚇唬人嗎?你看,小伙子被嚇住了吧?
蘇朗沉默的苦笑,他試圖換一個輕松些的話題,床上的少年抬起頭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的朋友死了,他的家人有難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