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01)
阮沅芷在路邊抽煙,隔三十分鐘,趙婉給她電話。
「阮姐,事情又有變故……」電話那頭準備著措辭,「本來已經快搞定了,但是,那男人的女人忽然回來。」
阮沅芷把煙掐滅,微有詫異,「不是已經分了?」
「應該是听到風聲。這不,不久早離婚,這會兒說根本沒領證。」
這下子平白無故,又多出一號人。
阮沅芷停頓了一下,「你繼續說。」
「那女的說要再加錢。」
「多少?」她認真想了想,「一萬兩萬就給了吧,我需要這房子。」
趙婉支支吾吾,在電話那頭說了個數。
「……沒有轉圜?」
「情況就是這樣。」
阮沅芷說,「你等我,我自己過去。」
等她趕到紅楓路,太陽已經落山。天邊有晚霞,懸在半空,微風習習,薄雲,人在昏沉的光暈里變成倦懶的玫瑰色。
這條路只有一條直巷,路口的廟宇常年燃著青煙,是標志的入口。沅芷很快找到17號。
還沒進門就听到里面吵嚷不斷,一個女人的尖叫快沖破屋頂。
「你們干脆逼死我們得了!明天大家見報,到時候和記者說!」
然後听到打砸聲,有幾個人勸阻,好像是那女人舉起了椅子。沅芷這時候推門進去,「吱呀」——,是掉漆的紅木門發出聲音。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她。
她進屋前先四周巡一圈,不大不小的院子,後面是高門檻的廳堂,兩邊有長廊,後面是房間。很古舊的格局,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在老家也見過這種屋子。
三男兩女在廳堂前的台階上,其中兩男一女包括趙婉,都是她的人。剩下的一個男人和女人坐在地上。
趙婉看到她過來,「阮姐……」
「我知道。」沅芷說,「現在具體是個什麼情況?」
那女人看出她是主事的人,聲音一下子大起來,「別以為有錢就了不起了,這是不給人一點活路啊!咱們一家三代都在這兒,祖上的基業沒了還拿什麼臉去見祖宗?你們非要我們走,今天就磕死在這里!」
她操起地上的一塊磚頭。
阮沅芷走過去,彎腰遞給她一根煙,「大嬸,干嘛想不開啊?」
女人被她弄得愣了下,哼一聲。
她把煙收回,「可惜了,芙蓉王。」她自己給自己點一根,夾在兩指間,吸一口,「這煙啊,混合型的危害小,香氣足,焦油低,但就是少了點味道,我還是喜歡烤煙。」
「……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大家交個朋友,一點小事要死要活的,多傷和氣?」
「你們把人往死路上逼!」
「罪過。」沅芷拿下煙,「我信佛。」
女人不明所以。
沅芷說,「令郎今年19歲,要高考了是吧?在一中,還是實驗班,厲害啊。」
「……」
「小妹還在讀初中,在襄垣縣和祖母一起過,那也山清水秀,養人啊。」
「……」
「不止,還有這房子。」阮沅芷看看她,「本來是你家大伯的產業,人雖然死了,但他好歹有個女兒。你們哄這姑娘去鄉下,就給一筆小錢就到了手,這手段我也要拍手叫好啊。」
「你……」
沅芷搭手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口氣忽然變得體己,「我了解你們的狀況,你們還不知道我的吧?」
「我知道。」女人說,「耀光房地產的。」
「是啊。」
「你也別太逼,不然我上國土局告你,大家魚死網破!」
「上國土局干嘛?這事兒要上信-訪局。」她拿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說,「也別去投信了,那些底下人的辦事效率,等信投進去我早把這拆了。局長的電話我給你,咱們現在就打啊。」
按鍵了兩下手就被攔住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
趙婉對這女人說,「我們也不欺負你們,錢還是給,請你們馬上搬出去。」
「這還有沒有王法?」女人還要撒潑,她男人卻起來,一個勁兒扯她的衣角,回頭訕笑道,「一場誤會,一場誤會。」
趙婉跟著阮沅芷走出院子,心里還是不明白,「阮姐,你什麼時候認識信-訪局局長了?」
阮沅芷停下來看她的腦門,心里琢磨著里面裝了多少稻草,「當然是訛她的。」
「……」
沅芷說,「回頭你讓那女孩打上欠條。
干嘛這麼看我?這世上誰能不勞而獲?
別忘了收利息,雙倍的。
讓她過一個禮拜再和她姥姥搬過來,那兩夫妻務必給弄出九龍山。不然以後踫上,又要鬧。」
「我明白。」趙婉說,「錢還是原來的嗎?」
「原來多少?」
「四十萬。」
她一听就火了,「就一城鄉結合部,打劫呢。三十萬,撐底了,你讓他們收拾鋪蓋滾,馬上!」
「……」
入秋的天氣,風在身上微微地涼。
九龍山嚴格來說不算山,而是一座島,離沿海的Z省十幾公里遠。跨海大橋沒通前,這里一直是不毛之地。短短幾十年,憑著發達的漁業和旅游業漸漸興盛,建高樓、通海港,經濟一飛沖天。
沅芷現下住在沿海山坡上的一幢別墅里,開車從市區到郊區需半個小時。
她剛剛上半山腰,就有電話打過來。
來人也不寒暄,直截了當,「你弟弟出事了。」
「又是什麼事?」
表弟邱正東因為販賣假煙,不久前入獄,短短一個月三進三出。不是出獄,而是因為肇事被送去教育。
律師說,「和同一個監舍的打架。」
「這次是打斷人腿,還是手?」
「這次情況有點特殊。」
「……你說。」
「他現在在醫院里,出事的時候,被抬著出來的。你最好還是自己去看一看,仁心醫院。」
掛了電話,阮沅芷還回不過神。
從來只有他打人的份,什麼時候會被人打地躺著出來?
心里這麼想,馬上開到山頂掉頭,一路狂飆,繞東三環直接到醫院門口。其實心里也還算鎮定,真要是出了什麼大事,就不是監護律師打電話給她了。
醫院的走廊里一股消毒水味,星期二,人很少,白色的牆壁,反射出慘淡的光。
邱正東在特殊病房,阮沅芷走進去時愣了一下。靠窗口的位置還有個人,听到開門聲也轉過來,對她微微點頭。
他自我介紹說,我叫薛遠,是邱正東的陪護警員。
「我是邱正東的表姐,阮沅芷。」她過去和他握手,一邊打量他。
挺年輕的,穿一身筆挺的警服,軍綠色,沒戴帽子的頭發剃成板寸。看著她,微微笑,「那你勸勸他,一早上到現在都不肯吃東西。」
阮沅芷回頭去看邱正東,小伙子渾身上下綁著繃帶,嘴角淤青,桌上還有擱著的一碗清粥。
她拿過來,用勺子舀了幾下,邱正東說,「我不會吃的,拿走。」
她說誰說要給你吃了?你餓死也是你自己的事,然後自顧自吃起來,「味道不錯,吃牢飯還給住這樣的醫院?」
邱正東憤怒地看著她,「你什麼意思?」
「我本來還真以為你是給人揍的。」她吃一口粥,瞥他,「哎,你不是故意找人打自己,然後趁機出來修養吧?」
邱正東已經氣得說不出話。
阮沅芷又舀一勺,「粥不錯。」
邱正東搶過她手里的粥,大口大口吃起來。餓了一個大早上,這下子狼吞虎咽。
阮沅芷說,「吃相真難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給關了十年八年沒吃過飽飯呢。」
警員薛遠和她一起出病房,阮沅芷從口袋里掏出煙,「抽不?」
他搖搖頭,「你抽吧。」
她拿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上。才吸兩口,想起來這是醫院,懊惱中,扔腳下踩熄了,拾起煙蒂丟到角落的垃圾桶里。
薛遠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對她笑,「阮小姐和令弟的關系很好?」
阮沅芷看他,「我剛才那麼對他,你不覺得我們關系惡劣?」
薛遠說,「人與人的相處方式有很多種,看得出,你對令弟挺有辦法的。」
她抱著手臂懶洋洋地靠到牆面上,「有辦法也不會讓他進班房了。這人啊,自己不學好,旁人再怎麼樣管都沒用。」
薛遠覺得她似乎生氣了,她的臉上卻一派平靜,看不出什麼。
換班的警員來了,阮沅芷對他說,「回嶗山?我送你。」
「不用了。」
她也不堅持。
進房後坐到床邊,她給邱正東削了一個洗干淨的隻果,「我說,你就不能省事點啊?」
「這次不是我的問題。」
「還是別人挑的事。」她看他一眼,低頭笑,「不信。」
「你這女人……」
「我是你姐。」她甩手一個毛栗子就打上去了,邱正東捂住頭,「傷還沒好呢!」
「你這是活該。」阮沅芷搖頭,一邊把削好的隻果塞進他的嘴里,「本來下個月就可以保釋了,你現在又給我來這麼一出?」
這一次,他是真的委屈,「真不是我挑事,那家伙簡直就是個神經病。就和他開了個玩笑,逮著我就打,一拳比一拳狠。」
阮沅芷看他的表情不像作假,心里知道這個表弟雖然愛惹事生非,但也不是個信口雌黃的人,終于也收斂了調侃的心態,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說,她听。
「這事我會處理,你在這里好好休息。」快出門了,她豎起食指警告他,「別再惹事。」
後來,她為了這事去了一趟嶗山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