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柳清棠回了慈安宮就一個人待在書房里寫字,她沒有說要人伺候,秦束綴衣桃葉三人都只待在外間,不敢進去打擾。
眼看到了午時,外頭紛紛揚揚的雪花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很快就覆蓋了慈安宮中的花木庭廊。天色沉沉反倒是看起來就如傍晚一般。
綴衣看了眼天色,進了里間去給柳清棠點燈,桃葉則是走到院子里,輕聲吩咐那些在門口掃雪的小宮女小太監放輕手腳,別弄出聲響。
只有秦束一人靜靜立在外間,等候太後娘娘有什麼吩咐。他袖子里那小小的手爐已經快要涼了,只余下一點點的溫度。秦束摩挲著手爐有些出神,他想起今日早上,去早朝之前。他也是這樣在外間等著太後娘娘,手里捧著綴衣姑姑吩咐的,給太後娘娘準備的手爐。
可是直到他跟著太後娘娘的鳳輦快出了慈安宮的門,太後娘娘也沒有讓他把手爐拿過去的意思。他捧著手爐悄悄詢問綴衣姑姑,卻听她說︰「太後娘娘以往從不愛用手爐,今個早上卻讓我準備了,還指名讓你拿著。」
說到這份上,秦束怎麼會不懂。太後娘娘是特意給他準備的,大概是因為看到了他凍傷的手。
秦束微愣,之後一路去勤政殿的路上,他都控制不住的偷瞄前面的太後娘娘。即使太後娘娘坐在鳳輦上,只能隱約看到她的身影,他也移不開目光。因為袖子里那個手爐,他覺得在這呼呼的寒風中,周身都暖烘烘的。
這些日子以來,太後娘娘對他是特別的,和之前那許多年看到的高高在上的太後娘娘不一樣,顯得更加鮮活生動。讓他有種只要自己向前,就能觸踫到她的錯覺。而今天在勤政殿他再次看到了一個多月之前的那個太後娘娘,高不可攀無人能靠近。
以前他暗暗戀慕著娘娘,覺得她那樣高貴的人本就該站在高台殿宇,讓人敬畏。可是今日,他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挺直的脊背高昂的頭顱,卻覺得心里有種奇怪的酸痛感。
這樣的太後娘娘或許很累,他想。就算她一點都不示弱,干脆利落的處置了馮首輔的兒子還有尚司法,讓眾大臣甚至皇帝都不敢多置一詞,秦束依舊覺得太後娘娘並不開心。
太後娘娘雖然沒有說,可回來之後卻一直一個人待在那里練字,可見她確實是不開心的。他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心,不知道她在為了什麼而苦惱,這種時候他根本沒有絲毫方法為她做些什麼。
他心中似乎有一個比「留在太後娘娘身邊看著她」更大的奢望,正在慢慢萌芽。他想成為一個能讓娘娘依靠的人,任何她必須做卻不願意做的事他都會為她做到,任何她覺得為難的事情他都會先為她解決。讓她不再必須挺直身子,一個人面對那些。
雪又慢慢的緩了,內室的柳清棠寫好了第十幅字,終于長呼一口氣停下了筆揉捏手腕。
她習慣了只要心情不好或者有什麼事想不明白就練字,沉澱自己的心情。今日她是重生之後第一次看到那兩位首輔,她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不能冷靜。
如果她的死是因為皇帝不喜她一直壓制著他管著他,那麼父親和哥哥的死就是因為那兩位首輔懼怕他們會阻礙他們架空皇帝把持朝政。父親雖然一貫低調,但是在軍中很有威望,幾位將軍都是他的門生,如何能讓那兩人不怕。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柳清棠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認可的人還有親人受到傷害。所以這次,她可以不傷害皇帝,卻一定要讓那前世傷害過父親哥哥的人全部得到應有的處罰。既然她一心為皇帝為朝政,最後卻落得個罪名謀逆飲鳩而死的下場,那麼這次她就干脆坐實了這個罪名,將朝政把持在自己手里,再不讓人傷害到重要的人們一絲一毫。
向後一步坐在椅子上,柳清棠將目光移向外間。透過鏤空的雕花架子,她能看到秦束正站在那里,看著外面的院子有些出神的樣子。桃葉綴衣不在,應該是去忙她們的事情去了,大概也知道她心情不好,連周圍的小太監小宮女都叫遠了些不讓他們打擾。
柳清棠干脆提步走了出去,一邊順著秦束的目光處望去一邊隨意問道︰「秦束,你在看什麼?」
秦束立馬回過神來,側身對著她回答︰「奴才,在看院中被雪覆蓋的花木。」
他望著的地方確實有一叢山茶,被雪壓彎了枝條。白色的積雪下露出一點鮮艷的紅色,那是晚開的紅山茶。
「管著花木的倒是盡心,雪中看山茶,別有一番意趣。」柳清棠說了這句,抬頭看看天色又道︰「這灑在雪上的血,大抵就和這雪中開放的山茶一般艷麗。」
秦束明白太後娘娘是想到馮首輔那在午門斬首的兒子,有心想說些什麼,又找不到合適的詞。正覺得為難,遠遠走來一個著黛藍色袍子的太監。
著黛藍色的太監是只有皇帝皇後太後身邊才能用的大太監總管,秦束只看了一眼立馬退後一步,恭謹的站在柳清棠斜後方。
那太監不一會兒就走上前來,看到柳清棠先是一禮,然後道︰「太後娘娘,前面魏將軍傳來消息,馮首輔家的公子,已經在方才行刑完畢。馮首輔已經將尸體收殮了回去。」
「是嗎。」柳清棠臉上剛才和秦束說話時露出的一點笑意早就消失了,冷淡的回了一句,眼楮看著面前的慈安宮太監總管寧公公,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個寧公公是她進宮之初就待在她身邊的人,之前是先皇後的宮中的太監總管。後來她那姐姐去了,她進宮來,這寧公公就奉命來她身邊幫她。
說是幫她不如說是替姐姐看著她,或許還有防著她的意思。平日里只要不做任何有損小皇帝的事,這位寧公公是不會管的,這樣的老狐狸油滑的很,自己值守範圍內的事讓人挑不出錯,但凡是有點什麼其他要求,就絕對會找出各種理由推拒。
在這一點上來看,前世那個不論她提出什麼要求即使是他值守範圍外的事,也能一聲不吭去做好的秦束對她真的非常好。不過說來現在的太監總管確實是不需要做那麼多事的,習慣把事情全都交給太監總管去處理,是從秦束開始的。
「太後娘娘,老奴方才從皇上哪兒過來,似乎看見皇上在擔心太後娘娘。」
「哦?擔心我?」柳清棠面上放緩了神色,內里卻不由冷哼。這位慈安宮現任太監總管真正的主子以前是她姐姐,後來是她姐姐的兒子,從來不是她。前世他就是這樣不時在她面前說皇帝如何如何關心她,她竟然還信以為真了。
「皇上將太後娘娘視作生母,自然是關心孝順娘娘的。」
柳清棠只笑了笑,揮手讓他下去。前世她會念著小時候姐姐對她的好,念著終究是親人,和父親一樣憐惜小外甥童年喪母,對他嚴厲對他好。就算知道姐姐把寧公公放在她身邊的小心思,也當做不知道。現在她卻忍受不了,因為她心中怨恨,沒有辦法解開這個結。就算平日里再怎麼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還是被前世的噩夢壓迫著。
既然這樣的人放在身邊會讓她不快,也許她該早些將他換下來,讓他提早養老。柳清棠注視著寧公公的背影,開始思考起在什麼時機將他換下來,讓秦束代替他。
秦束成為慈安宮的總管是在三年後,她二十三歲,元寧七年。
那一年,禹京爆發了一場瘟疫。寧公公就是死于那場瘟疫,秦束也是那時候開始進入她的視線,讓她漸漸對那個模糊的影子有了一個了解。因為瘟疫的爆發宮中死了許多人,人心惶惶,特別是那時候她和小皇帝同時感染了瘟疫,慈安宮幾乎沒有了主事,是秦束站出來安排了許多事。
後來楊素書楊太醫及時研制出診治瘟疫的辦法,她才好起來,之後覺得秦束雖然不討喜但是做事細心認真,考慮周到,用這還算順手就干脆讓他做了慈安宮的太監總管,一直到她死。
那場瘟疫還為她埋下了很大的一個隱患。因為她當時也病著無力去照看皇帝那邊,那兩位首輔就乘機在皇帝身邊安排了一些人。共患難過得那些奴才後來很得皇帝的信任,王首輔還將他一位尚年幼的庶孫女秘密送進了宮,當做皇帝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在瘟疫期間一直照顧著他,因此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後來甚至寵冠後宮。
那個女人也是使皇帝和她之間的關系出現越來越多裂痕的原因。那些奴才還有那個女人,在皇帝身邊,漸漸影響著他的思想,讓他知曉了如何對她面上親熱內里憎惡。
王、馮兩位首輔能用這種方法控制皇帝,她當然也可以用這種方法讓皇帝徹底變成一個雖然有著眼楮耳朵卻「眼瞎耳聾」之人。
想到自己的計劃,柳清棠笑出了聲。是的,她不需要害怕,因為她不會重蹈覆轍。
干脆提起裙子下了台階,柳清棠徑直往那從山茶走去。還在揣摩太後娘娘忽然笑起來是個什麼意思的秦束見狀,急急上前拉起自己的大袖子遮在她頭上。
「太後娘娘,還下著雪,您怎麼就踩下來了,繡鞋會打濕的。」見太後娘娘沒听到他的話似得,抖落了山茶花上的雪然後折下花枝,秦束又道︰「太後娘娘想看花,奴才給娘娘折可好?娘娘還是快些回去吧,別再受了寒。」
秦束每次這樣說柳清棠都是裝作听不見的,選了幾枝山茶後才往回走。走著走著發現秦束拉著袖子給她擋的姿勢有些別扭,仔細看看就發現他還拿著一個小手爐。現在應該冷了,還拿著嗎?柳清棠想著,走進了房間對秦束道︰「手爐已經冷了怎麼還不放下。」
抖著袖子上雪屑的秦束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娘娘體恤奴才,但這太後娘娘的手爐奴才用著不和宮規。」
「我沒有給你用,沒听見我的吩咐是‘給哀家準備手爐’嗎?只不過是哀家暫時不想用讓你拿著而已。」柳清棠一看到秦束這個模樣就開始強詞奪理。
秦束被噎了個正著,良久才道了聲︰「是。」
柳清棠就噗嗤一聲笑了︰「我確實是特地給你用的,但是那又怎麼樣,你還能拒絕不成?我在就說過,不管那些宮規律例,只要我說能就能。是了,今日你沒見那些大臣都對你那個墨漬贊美不已?」
回想到那時候眾大臣都戰戰兢兢的夸贊那張畫的場景,秦束也頗覺有趣。就像太後娘娘表達出的意思,只要有權利就能決定規則。這讓他更加渴望起那樣的權利,那樣的話有一日他也能告訴自己,他並不是太後娘娘的「污漬」。
「或許不久之後,就有人模仿太後娘娘故意弄出墨漬。」秦束難得的說了句逗趣的話,不過語氣還是那樣嚴肅半點不像玩笑。所以柳清棠完全沒覺出他其實是在開玩笑,只覺得他大概是真的這麼覺得的,頗有同感的點了點頭。
一會兒後,秦束拿著一個暖烘烘的新手爐還有插著一束茶花的花瓶回了自己的住所。手爐一直拿著舍不得放下,就踹在衣服里,烘的肚子熱熱的。
至于花瓶,秦束開始將它擺在窗下,一會兒又覺得不妥,拿起來放在了桌面上,練字時能看到。練了幾個字他又覺得不好,小心拿著花瓶在屋里走來走去,最後藏進了床上的帳子里。
「既然你喜歡就帶回去看吧,你那邊不是看不到山茶嗎?」太後娘娘將花給他時是這麼說的。
秦束回憶著,不自覺的想笑,抹抹嘴巴卻發現自己只是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