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陷在粘糊糊的泥窩子里,我感覺不到是什麼抓到了腳脖子,但隱隱約約中,覺得那好像是一只手。本來我的情緒就非常緊張,腳脖子被抓住,忍不住失聲叫了一下,用力想把右腿拔上來。
「娃子,怎麼回事。」老鬼在前面回過頭。
「沒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我對老鬼的畏懼少了,心里反而又多了一點點依賴,總覺得和他在一起,或許會比較安全。但我不想在老鬼面前把自己搞的那麼狼狽,所以趕緊穩住心,道︰「沒事兒。」
我用力一抬腿,把右腳從泥窩子里拔出來,在腳掌離開爛泥的時候,我頓時看到腳脖子上,掛著一只不知道浸泡了多久的手,那只手完全化成了骨頭,皮肉不存,它就保持著一個很奇怪的姿勢,被我從爛泥里帶了出來。那一刻,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右腳陷進去的時候無意被這只手給掛住了,還是它有意的抓到我。
「沒事的,一只手。」我噓了口氣,對老鬼道︰「爛泥里頭估計很多這東西。」
老鬼不說話,盯著爛泥窩子看了幾眼,又把目光投向陰山峽的深處。我心里還是發虛,忍不住低頭朝那只被我帶出來的手看了看,我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只手似乎在爛泥里動了幾下。
「老鬼!」我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驚嚇,拖著滿腿的爛泥,兩步跳到他身後,指著爛泥窩子︰「看!快看!」
一急之下,我把平時在心里對他的稱呼都喊出來了,但是老鬼絲毫都不介意,嗖的轉過頭,盯著爛泥窩子,道︰「怎麼?」
「那只手,在動,在動」我驚魂未定,不是膽子小,只是處在陰山峽這地方,難免會被環境影響。
老鬼眯著眼楮,盯著爛泥窩,但那只手就躺在爛泥里,一動不動。我心里真的希望是自己看花眼了,否則的話,肯定會有麻煩。我站在老鬼身後,惦著腳尖望過去。有那麼兩三分鐘時間,一點點動靜都沒有,我緊繃著的心稍稍松了一些,不知不覺中,汗水已經把衣服都打透了,涼氣一激,亂冒雞皮疙瘩。
「是我看花眼了。」我拉拉老鬼的衣袖,道︰「沒事的,接著走吧,早點辦完事,我真不想在這里多呆。」
「不能走」老鬼眯著的眼楮慢慢睜開了,死死盯著那潭爛泥。
咕嘟咕嘟
老鬼的話音還沒落,死氣沉沉的泥窩子里突然開始冒泡,這種泥窩子很深,如果下面沒有東西翻騰的話,絕對不可能冒出這麼多氣泡。一串串氣泡,慢慢從泥窩子的深處翻滾上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像是底下燒著一大把火。看到這一切,我再傻也能察覺,泥窩子里肯定有什麼東西要出現。
隨著爛泥中的動靜,一股更寒冷的氣息隨之把我裹了起來,渾身上下瑟瑟發抖。泥窩完全沸騰了,方圓十多米的泥潭表面上,全部都是從下面鑽出來的氣泡,咕嘟不停。
「娃子,躲到後面去!」老鬼伸手又把我朝後推了推,我緊緊貼在泥潭旁邊的石壁上,大氣都不敢喘。
氣泡翻滾的泥潭中,慢慢探出密密麻麻一大片手,說不清楚有多少,陰山峽前後拋入的尸體不計其數,估計泥潭深處都被撲滿了。一只只沒有血肉的手,帶著淤泥和磷光,從爛泥里朝外伸,隱隱約約中,峽谷里好像起了風。
陰風呼嘯,夾雜著人吼馬嘶,好像成千上萬人從四面八方猛沖出來。方圓十多米的爛泥里那些手拼命朝外伸著,無窮無盡。當白骨嶙峋的手臂伸出一大半時,無數頭蓋骨已經從泥里顯現出來。
唰
一剎那間,老鬼的眼楮徹底睜開了,我感覺到一股火熱的氣息從他身軀里爆發出來。他很瘦小,但站在泥潭邊上威風凜凜。他的腰桿挺的筆直,沖著泥潭中正在上浮的那些手吼了起來。
「回去!」老鬼的聲音好像峽谷中一道悶雷,震的我耳朵隱隱作痛。
無數只正在拼命朝外伸著的手隨著老鬼一聲怒吼,好像猛然頓住了,浮出爛泥一半的頭蓋骨硬生生停在半途,老鬼抬腿朝前走了一步,又是一聲大喝。
「回去!」
在那一刻,我有點驚呆了,過去听爺爺說過,我們陳家的老祖爺半夜經過墳地,一聲大吼能把亂糟糟的鬼火都壓下去,那時候總覺得爺爺是在夸大其詞,但看著眼前的老鬼,我突然就相信了。
很多年過去之後,每每回想起往事,許多人的影子都會在腦海里來回的閃現,但是讓我記憶猶新的,還是陰山峽中,老鬼那道挺的筆直的身影。
「給老子回去!」老鬼第三次出聲如雷,他的眼楮完全睜開了,有一種無所畏懼的光芒在閃爍。爛泥中無數浮出一半的頭蓋骨突然就縮了回去,緊跟著,密密麻麻的手也收回泥窩里,消失的很徹底。之前還沸沸騰騰的泥窩子立即平靜下來,那股攜裹著人吼馬嘶的陰風也仿佛無影無蹤了。
我心頭的緊張也因為老鬼的威猛而平息下去,他站在泥潭旁邊,久久都沒有回頭,我走過去輕輕拉拉他的衣袖。老鬼慢慢的轉臉,那雙睜的很圓的眼楮重新眯了起來,自失一般的搖搖頭,望著我,道︰「我,老了。」
我一下子沒能明白老鬼在說什麼,但他的語氣里,老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
「倒退回去二三十年,老子吼一下,就能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鬼東西都震回去。」老鬼轉身繼續貼著石壁朝陰山峽深處走,一邊道︰「要是沒記錯,老子今年大概七十四了,大半輩子都在鎮河,若不是那樣,七門不會散成一盤沙,我那傻小子,也不會臨死了都沒人救」
我第一次覺得老鬼和其他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喜歡絮叨,喜歡說說過去的事。但是他像是自言自語,我沒發插話,跟在後面默默的听。
「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老子活了一輩子,還是弄不明白。當年的槐樹林子,七個人一個頭磕在地上,對著關老爺喝了血酒,發了毒誓,老子以為那都是真的。」老鬼停下腳步,回頭對我道︰「娃子,你知道不,我那傻小子臨死的時候,宋老五就在跟前站著,他不管,要是伸伸手,狗娃子說不定就能活下來」
我心里震了震,難怪老鬼在去抱柳村的時候,火氣顯的那麼大,也難怪宋百義看見老鬼的時候心虛的站都站不穩,有些話,他們沒有明說,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但誰是什麼樣子,彼此心里有數。
老鬼可能心里孤苦,被往事撩動的有些難以自制,不過說了一會兒,他就閉上嘴巴。我們朝陰山峽里走的越深,光線就越黯淡,頭頂籠罩著一層灰霧,陽光照不進來,老鬼拿了一盞氣死風燈,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團鬼火。
峽谷入口的那片泥窩子總算是走出去了,眼前遍地都是遺骨,一層疊著一層,當年黃河兩邊每次大戰之後,死尸幾乎都是胡亂拋進來就算完事,最初的時候,還有人搬進來一些薄皮棺材,讓死去的將士有個安身的地方,但是後來就沒人管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到那麼多尸體的遺骨,盡管知道都是些沒有生命的骨頭架子,不過在爛泥潭的時候就把我嚇住了,一直到現在心里還在發顫。
老鬼若無其事,我們朝前走了大概有五六十米,地面上的骨頭架子仿佛被人收攏過,隱約擴出一條路,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們眼前出現了一座模模糊糊的小山,幾乎把通往前面的路堵死了。
「有山,咋辦,要翻過去?」我問老鬼道︰「到底還要走多遠?」
「翻個錘子。」老鬼道︰「娃子,你的眼楮用來撒尿的?你瞅瞅那是山麼?」
老鬼如果不說,可能我真的會產生混淆。說著,他又走了幾步,把手里的氣死風燈舉過頭頂,這點光線不足以讓視線完全清楚,但是有了他的提示,我再仔細看看,就猛的抽了口涼氣。
棺材,密密麻麻的棺材,雜亂無章的堆積在一起,一摞一摞,攏的像一個小山頭。時間過的久了,棺材爛的千瘡百孔,我不知道棺材里面還有沒有什麼東西,但那麼多堆在一塊兒,隱約還露著半截沒有清理掉的人腿骨,淒慘又可怕。
我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從右邊還可以勉強走過去。但是老鬼的眉頭漸漸皺的很緊,站在距離棺材山還有二十來米的地方,腳步像是在地面上生根了一樣,紋絲不動。
「娃子,找好退路。」老鬼卷了卷自己的衣袖。
「又怎麼了!」
棺材山里突然發出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響,聲音不高,但接連不斷,茂密如潮。那種聲音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啃棺材板子,讓人听著牙根子都發癢,又好像沉睡了許久的東西驟然復蘇過來,龐大的棺材山仿佛隨著這些響動而活了。
啾啾
這時候,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兩下怪怪的聲響,那聲音像是笛聲,又好像是人嘴里含著一片草葉子吹出來的聲音。
轟隆
這陣輕輕又怪怪的聲響,就好像是一個訊號,本來就響聲不斷的棺材山突然塌下去一片,一片黑壓壓的東西,像是一大波翻涌的浪潮,從棺材山里洶涌而來,地面瞬間就被這東西鋪滿了。
「老天爺!」我站在老鬼身後,看到這些洶涌而來的東西,雙腿立即開始抽筋,臉都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