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洲,唐國,金山寺。
陽光從窗戶外泄進來,灑在簡潔的床鋪上,無方半閉眼,不動聲色地參禪打坐。
這已是他靜坐的第四十九天,只要再熬過幾個時辰,就可以打破由方丈保持的靜坐最長記錄,成為金山寺有史以來最為持久的和尚。
無方會心一笑,四十九天都熬過了,還在乎這幾個時辰,看來勝利已然在握。
忽一聲啼叫從窗外傳來,屋檐下的雀兒驚嚇著拍翅飛走。
無方心神為之一蕩,緩緩睜開眼,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卑鄙!」他知道以方丈小心眼的性格是不會讓自己破記錄的,本以為方丈會采取什麼高端的手段,沒想到居然是制造噪音,擾亂心神,實在太不講究了。
無方重新閉上眼楮,待要不理。又一聲啼叫從窗外傳來,比方才的聲音更近了些。仔細一听,不像是誰在惡作劇,倒像一個嬰兒的哭鬧聲。
嬰兒?堂堂金山寺佛門聖地怎麼會有嬰兒?無方搖了搖頭,一定是自己餓了四十九天,頭昏眼花出現幻听了。
他努力摒除雜念,重新入定,又一聲啼哭石破驚天,響徹整個屋宇。
「我操!」無方徹底抓狂了,霍地跳起身,從窗戶的開合處穿了過去,邁著矯健的步子尋找聲音的來源,同時惡狠狠道,「別讓我找到你!別讓我找到你!」
金山寺建在一座江島上,四面都是江水環繞,出入金山寺唯有借助木船。曾有一名號稱江中水上漂的善游和尚自負超強的游泳技藝,一日召集眾人,見證游過江去的壯舉,不想人還沒入水,就被迎面而來的巨浪拍死在淺灘上。臨死前憋出一句︰「你作弊!」
此時的江水卻很溫和,平緩地流淌,稍不留神還以為它是湖泊。江面之上,一只毫無特色的木桶在孤零零地飄蕩。木桶中竟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正仰面朝上,望著蔚藍無暇的天空。間或幾朵雲兒飄過,又有鳥兒飛鳴。
嬰兒剛剛睡醒,因而大聲啼哭,哭了一陣沒人理他,又發現蔚藍的天空實在是一種不可捉模的景象,所以止住了哭聲。忽而木桶被人提起,整個世界開始晃動,仰面看到一張充滿好奇而又奇怪的大臉。嬰兒滿心歡喜,咯咯傻笑,伸手模一模那人光禿禿的腦袋。
無方傻了眼,之前的怒氣一掃而空,表情有些抽動。大幾十歲的人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活生生的嬰兒,看他的小手小腳,多可愛呀。
嬰兒的小手模完腦袋又模臉頰,模完臉頰湊到胡須,揪住一把用力一扯。
「哎呀!」無方痛得大叫,「小子你很拽啊,再扯試試,再扯我把你丟回江里!」
嬰兒扯得更歡了。
金山寺後山的禪室內,方丈雙腿盤膝,背對著室門,看上去正在專心致志地打坐。
「不好了!不好了!」遠處傳來無方歇斯底里的大喊。
方丈揉了揉眼楮,緩緩伸了伸懶腰,自言自語道︰「這個無方,沒事兒就大吼大叫,鬼才相信他能參禪四十九天。哎,佛門清淨之地,又豈容他隨便大吼大叫,又吵著本方丈午休了。總有一天要找個機會把他開除掉,本方丈還想多活幾天呢。」
無方來到方丈的禪室,對著室門連拍三下,邊拍邊說︰「方丈師叔,不好啦,出大事了。」
「能出什麼大事,難不成你懷孕了?不要這麼一驚一乍的嘛!我們修行最講究的是心靜,你這麼毛毛躁躁,如何才能光大我金山寺啊?」話音未落,方丈打開室門,看到無方呆立門邊,懷里抱著一個嬰兒。
「我去!竟然都生了!」方丈驚詫道。
「不,不是的,是在江邊撿的。」無方解釋說。
「本方丈怎麼就沒有在江邊撿到一個孩子啊?」他伸手探一下嬰兒的褲襠,「哎呦,還是一個男孩,恭喜恭喜啊!」
無方哭笑不得,愣愣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方丈摟住無方,語重心長地說道︰「好師佷,咱倆誰跟誰啊,這里又沒人,你就跟師叔說了吧,到底是哪家姑娘啊?你告訴師叔,師叔可以讓你還俗,順便當你的證婚人。」
「不要啊師叔,我還要留下來光大金山寺呢。」
「哎呀,金山寺這麼多人,也不缺你一個呀。」方丈自知說漏了嘴,趕忙改口道,「本方丈的意思是,雖然無方師佷你很有天賦,但是呢也不能因此毀掉自己的幸福啊。所以呢,能走就走吧。哎呀!誰抓我?」
嬰兒咯咯傻笑,手里緊握著一把白胡子。
金山寺主殿內,方丈召集全寺所有和尚開會。眾和尚按輩分大小排列,當先有五人穿著淡黃色袈裟,其中就有無方。其余和尚皆穿灰色僧袍,圍在四周。
和尚們抬頭看向方丈,目光中似有滔滔火焰。
方丈心道︰「雖然多日不見,你們也不要如此熱情地看著本方丈嘛,本方丈會害羞的。」
達摩院的首座無相和尚是金山寺的二當家,管理寺廟的日常事務,他道出了眾和尚心中的疑惑︰「方丈師叔,您的胡子?」
方丈頗為尷尬,干咳兩聲,道︰「這是本年度最流行的胡型,你們不知道嗎?真是孤陋寡聞。如此孤陋寡聞怎麼能助我金山寺發揚光大呢!」
無相听了連忙低下頭道︰「師叔批評得是。」
方丈道︰「這次召集大家來是有要事相商,無方師佷生了個,哦不對,是撿了個可愛的女圭女圭。我們來討論一下如何處置這個女圭女圭。是放生呢,哦不對,是送到孤兒院呢,還是收養下來呢?」
眾和尚面面相覷,繼而直勾勾地盯著無方看,這才發現他的胡須也是經過處理的,暗恨這小子獨自拍方丈馬屁而不告訴大家。沒胡子的也就算了,有胡子的幾位長老都有些氣不忿。
羅漢堂的首座無色道︰「方丈師叔,我金山寺所收的都是七八歲的弟子,至于一個嬰兒只怕不合規矩,理應交給江州的孤兒院,省卻這份閑心。」
眾和尚七嘴八舌,有的點頭贊同,有的卻默然搖頭。
般若堂的首座無心道︰「無色師兄所言差矣,佛家以慈悲為懷,既然那個嬰兒順江漂到本寺,就說明與佛有緣,理應收養下來。」
大殿之上又是一陣附和與反對的聲音交織著,有一個和尚尤為激動,方丈一瞧,原來是香積廚的首座無形。方丈笑著點了點頭說︰「無形師佷,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無形是個廚子,腦袋大脖子粗,做的菜跟他的法號很契合,賣相全無。他甕聲甕氣道︰「方丈師叔,如果我香積廚再不來新的弟子,大伙的吃飯問題不好解決啊。」
眾人愣住了,這個無形跟大家討論的好像不是同一個問題。
方丈道︰「無形師佷,這個問題上次大會已經討論過了。你也知道金山寺歷來的規矩,除了達摩院,其他各院都是讓弟子選師父,這樣才能充分激發弟子的潛能。既然小一輩弟子中沒有幾個樂意做菜,我們也不好強迫他們,你就再堅持堅持,直到有人站出來為止。更何況……」方丈眉目一挑,看向無方,接著道︰「你好歹還有幾個弟子跟著,無方師佷可是一個人管理偌大的藏經閣啊。」
無形想想也是,跟無方師弟的孤單寂寞相比,自己人手短缺的問題壓根就搬不上台面。
方丈見眾和尚之中,戒律院的無情一直沒有說話。戒律院掌管一寺的法度,不論收留與否都應該由無情發表一下意見。且這無情最是鐵面無私,為人正派,弟子們也很信服,有些事情他不點頭還真不好做決定。
方丈捋了捋白須,眯起眼楮道︰「無情師佷,你以為呢?」
無情待要入定,見方丈點了自己的名,遂道︰「我以為無心師兄說的對,既然嬰兒與佛有緣,就不能置之不理,不如……」
他這個不如拖得很長,眾人都被他的不如所吸引,靜靜地等待不如下面的話語。
「不如把這個嬰兒送到焦山寺,如此一來我們既不煩惱,可潛心修行,嬰兒也入了佛門。」
眾人一滯,許久反應過來,高!實在是高!
焦山寺與金山寺同在江州,是百里之內的兩座寺廟,自然而然處于競爭狀態。它們表面上雖然一團和氣,暗地里卻互相較著勁,在招徒、收租、拉攏與朝廷的關系等方面,都有過小動作。
金山寺的和尚向來瞧不起焦山寺,稱他們為賊窩。焦山寺的和尚冒著連帶自己一起罵的嫌疑,稱呼金山寺的和尚為禿驢。
所以當無情提出要把嬰兒丟到焦山寺的門口時,和尚們無不稱頌他的機智。
無方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倒不是覺得此舉太過齷蹉,而是一個人在藏經閣待了太久,一般說話的只有老不死的方丈,猛然在江邊撿到一個可愛的女圭女圭,便覺得與他有緣,心中有些不忍。
無方道︰「我看這個女圭女圭是上天賜給我們金山寺的,不如收養下來,也不缺一雙筷子。」
方丈在來時的路上就有了想法,把嬰兒丟到焦山寺的門邊,萬一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被人抓住把柄,恐怕會得不償失。還有就是,他對那個嬰兒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覺他真的與佛有緣,與金山寺有緣,將來能壯大本寺也說不定。再者,把嬰兒收養下來,定然交給無方師佷照顧,無方也就沒空過來叨擾自己了。一箭三雕,何樂而不為,他微微一笑道︰「本方丈贊同無方師佷的想法,那麼這個女圭女圭以後就交給無方了。」他看一眼達摩院首座無相道︰「無相師佷,你覺得呢?」
無相本來就無所謂,見方丈有了主意,附和道︰「方丈師叔所言極是。」
其他和尚見一把手和二把手都表了態,更何況是交給無方撫養,與自己並無瓜葛,也就不反對了。無形與無方玩得不錯,走過來拍一拍他的肩,賊笑道︰「無方師弟,你可要盡快準備一頭女乃牛呀。」
「女乃牛?」無方模了模禿頭,忽然意識到接管了一件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