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等到一行人都回了客棧,幾撥人一合計,竟沒什麼收獲。
馮淵這邊自不必說了,全捕頭這邊拿了拐子畫像四處問了,只一個莊稼漢說一個多月前見過拐子的馬車從西邊入了左家莊,再沒什麼。至于徐光和慕耀,他們拿了地圖仔細查了左家莊周邊的情況,發現再向西走一點便有三條岔路,通往三個不同的方向,根本無法判斷拐子的去向。
歐陽越愁得眉頭都皺成了川字,卻又不敢多抱怨,只得躲在一旁看著面前燭火暗暗嘆氣。
馮淵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右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打著桌面,也不言語,其他三兄弟加上英蓮自然也不敢亂吭聲。
直到最後全有敬按捺不住,起身道︰「馮少爺,依目前的情況看,那拐子必不是走原路回去的。現在要想找到他的老窩,唯一的線索便在那珠兒身上。那酒肆老板娘雖潑辣,但我好歹是個捕頭,官府要查案拿人訓話她還敢攔著不成。你且等著,我這就帶了兄弟去抓了那珠兒過來,仔細審她一審,看她說不說。」
馮淵眼楮亮了亮,唇角微微勾起,倒像是一直在等他這句話似的,徐徐道︰「既如此,便全仰仗全捕頭了。」
英蓮看著全捕頭帶著兩個捕快出了門,又扭過頭看馮淵,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唇邊那笑,高深得像只狐狸。
沒一盞茶的功夫,那全捕頭果然帶了珠兒回來,只後面還急急跟著酒肆的老板和老板娘,看兩人的形容,竟像是生怕他們拐跑了珠兒似的。
進門落了座,珠兒跪在屋子中央,雙眸中淚光閃閃,兩邊臉頰腫得老高,上面的指痕清晰可見,顯然是下午酒肆老板回來之後挨了打。
全捕頭坐在上方,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聲如洪鐘道︰「珠兒,現在是官府辦案,由不得你提條件,快說,當初拐子賣掉海棠的村子到底叫什麼?」
珠兒蜷著身子,委委屈屈道︰「大老爺,那個村子叫什麼奴家著實不知道。只那日拐子下去買干糧的時候我偷瞟了兩眼,看見那小店外有兩顆棗樹,又听見有人沖里面喊黃老板什麼的,料想那小店主人應姓黃。」
「棗樹?姓黃?」站在全捕頭身後的捕快侯勇突然眼神一亮,問道,「是不是其中一棵棗樹上還掛了塊木板,上面寫著每日客人賒欠的賬目?」
珠兒可憐兮兮道︰「左邊那棵樹上的確掛了塊牌子,但奴家不識字,不知那上面是不是客人賒欠賬目。」
侯勇哈哈一笑,道︰「那就對了。大人,那村子應就是小人的故鄉楓林村。我們村口有個小飯館,老板就姓黃,門口有兩棵幾十年的大棗樹,其中一棵上掛了牌子,都對上了。」
「太好了!」眾人頓時喜笑顏開。
英蓮也暗暗松了一口氣,目光又落在跪在地上的珠兒身上,心中不忍。
那酒肆老板娘見狀,忙上前道︰「大老爺,事情都問好了吧?沒別的事兒我們就帶她回去了。」
又拿著眼楮覷馮淵,咬牙道︰「她如今已是我們家的兒媳婦,我們絕不會賣她的,出多少錢都不賣!」
那神情仿佛是馮淵求著她要買似得。
一旁的何連之氣不過︰「什麼嘛?我二師哥從頭到尾都沒說要買她好不好,明明是她一廂情願……」
話未說完,已被全捕頭攔下︰「罷了,你領她去吧。」
珠兒抬頭,無比淒楚地看了馮淵一眼,咬了咬唇。
彼時酒肆老板已走上前,拎了珠兒脖後衣襟,一把將她從地上拖了起來,轉身便走,像拖個死物一般。
到門口時,那珠兒忽然回了頭,直直望著英蓮,撲簌落下兩行淚來,幽幽道︰「九兒,終究還是你命好。」
*
經此一事後,歐陽越終于悟了身邊有官差隨行的好處,心底深佩服起馮淵,更是一心听他調遣,再無怨言。
一行人在左家莊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趕往楓林村。那楓林村卻是隔得極遠,竟是接近江蘇省界邊境,一行人緊趕慢趕,幾乎日夜兼程,也走了將近五日,直到第六日黃昏才入了村。
村子不大,卻背山面水,十分秀麗,站在山坡上一眼就能從村頭看到村尾。這樣的小山村,自然是沒有客棧的,侯勇便領了隊伍徑直回了自己家,只這一行十幾個人連人帶馬聲勢浩大的,差點沒把侯勇的老娘嚇得暈過去。
侯勇家前後加起來也不過五間房,更沒有一間房能容得下這麼多人,于是乎,這幫人只能坐在院子里的稻梗上討論案情。
為了得到第一手資料,侯勇還拉了自家老娘、哥哥、嫂子出來陪著一起坐。
英蓮因問道︰「我有一個姐妹海棠,一個月前賣給你們村的財主家了,那財主的小妾剛生了兒子,你們知道是哪家嗎?」
侯老太太癟癟嘴,道︰「那還能是哪家,肯定是村東頭的王元寶家啊,除了他家,這楓林村還有幾個財主?」
侯勇忙道︰「娘,你可弄清楚了,不會錯吧。」
這回倒是他嫂子接的話︰「放心吧,勇子,不會錯的,半個月前王元寶才辦的滿月酒,那家伙為了顯擺他生了兒子,還請了鎮上的戲班子來村里唱了一天戲呢!」
馮淵點點頭道︰「如此,應該不會錯了。」
英蓮道︰「那我們待會是不是就去找海棠?」
馮淵頓了頓,道︰「找是要找的,只是不急于一時。如今既到了楓林村,離拐子那處左右也不過兩三日路程了,我們且從容些。現下天色已晚,這幾日我們日夜趕路,也都乏了,今夜便好好休息,明日再行動不遲。」
眾人欣然同意,歐陽越也因勞累大家,心里十分過意不去,便嚷著要請大家吃頓好的,一眾人自是十分高興,侯勇忙領了他們熱熱鬧鬧往村口的黃家飯莊去了。
等到酒足飯飽,楓林村已是燈火初上。到了該歇息的時候,侯勇家那三張床自然是不夠的,所幸除了英蓮都是些大老爺們,也不甚講究,隨便在屋里找了個空處,就地打了地鋪便通通躺下了。
這些人累極了,幾乎倒頭就睡,不過片刻呼嚕聲便打得山響,不知情的還以為侯勇家是野豬窩呢。
倒是英蓮,一個人佔了一張床,卻翻來覆去的睡得並不安穩,到了後半夜,她竟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
夢里面,她九歲,那些場景熟悉又陌生。
是個暴風驟雨的午後,她渾身是傷,躺在骯髒不堪的柴堆里,奄奄一息,三天來她已滴水未進,喉嚨里干澀得發不出聲,身體里像燒著一把熊火,很快要將她灼成灰燼。
忽然一個人影匆匆跑到她身旁,臉上沾滿了灰,兩只眼楮卻閃亮如星子,跪在她身側,俯首在她耳畔低聲喊她的名字,說︰「別怕,有水了……」
那人將雙手舉在她頭頂,用力擠著手中的帕子,讓上面的雨水一點一點滴進她嘴里,等實在擠不出了,便再次跑到窗邊,將帕子伸到外面打濕,再重新折回她身邊,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
她疼得神識不清,看不清她的臉,只記得她左手腕上的那串銀鈴鐺在她眼前不停地搖晃,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九重天上奏響的仙樂。
忽然畫面一轉,周圍的場景雖大同小異,但人卻顛了個個兒,她懷里抱著滿身傷痕的人兒,嚶嚶哭泣著︰「鈴鐺,你怎麼樣?你不要嚇我啊!」
懷里的人兒幽幽轉醒,睜眼看她,一只手卻慢慢抬起來,替她擦掉了臉上的淚,說︰「阿瑛姐姐,別哭。」
她點點頭,眼淚卻止不住,只緊緊摟著她︰「鈴鐺,你撐著點。你不是說過,我們要一起活下去,等你家里人來救我們嗎?」
懷里的人搖了搖頭︰「阿瑛姐姐,我怕我等不到了。那拐子夫妻說了,如果我還是不肯叫他們爹娘,就會殺了我。可是,阿瑛姐姐,我寧願死,也不會那樣叫他們的……」
她哭得更凶了︰「傻瓜,你可以先叫他們一聲,哄哄他們啊。那樣他們就不會打你了,也不會讓你死的。」
「不,我不要。」女孩固執地搖頭,額頭上的傷口血流不止,「我有自己的爹爹和娘親,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爹娘,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叫別人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慢慢將手上的那串鈴鐺手鐲退了下來,「阿瑛姐姐,這是我很小的時候過生辰,我爹娘送給我的,現在我把它給你,如果有一天,我爹娘找來了,我卻不在了,你就把這個給他們看,他們就會救你走的……」
「鈴鐺,你醒醒!鈴鐺,鈴鐺……」
「鈴鐺,鈴鐺——」
英蓮一驚,終于喊著夢中人的名字醒了過來,看著眼前陌生的房間,才知道是夢。可是,這個夢,卻是真的。
阿瑛。呵呵。
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久到連她自己都快忘記,她前世的名字叫做何瑛。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曾經這樣叫過她,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
英蓮模模自己的臉,上面濕得厲害。她伸出雙手想要擦干淨,最後卻忍不住捂住了眼楮,任由大片大片的淚水從里面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