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良久,只見馮淵嘆了一聲,「如此,便按姨父所言,你將他們帶走吧。只從此以後,杜家與我馮家便再無瓜葛。」
不想杜娉婷聞言,想起這些天在馮府里的好來,心頭大慟,哪里舍得,忍不住癱軟在地上,嚶嚶泣道︰「表哥,我不想走!」
「孽障!」誰知杜仲明卻發了狠,舉起手杖便狠打在她身上,又向三人喝道,「你們都給我听好了,今兒是馮少爺開恩,饒了你們這一回。若還有誰敢不從,我便家法處置,將他活活打死在這堂上,听見沒有?」
杜家三人從未見過他生過如此大氣,連杜姨媽都被震懾住了,嘴巴張了許久,半晌才含淚點頭,弱弱道︰「知道了。」
說完,卻是哭哭啼啼賴在地上不敢起來,只怯怯看向那戚氏道︰「小姨女乃女乃,如今情形您也看到了,還請您老將寧縣老宅的房契還給我罷!」
一言既出,杜家人皆是瞠目結舌。
「你這瘋婦!」杜仲明捂著胸口,幾乎背過氣去。
這回,連杜天應也不幫她了,厲聲怪道︰「娘,你糊涂了?怎敢將房契胡亂抵給旁人,倒叫我們一家子住哪兒啊?」
杜姨媽也不敢還嘴,只默默流淚。那時,她一心想要成事,身上又沒有銀兩,想來想去唯有寧縣老宅的房契能派上用場,便將它給了戚氏,才哄她答應作祟。
這會子想要回去,戚氏哪里肯依,當眾撒潑道︰「當日你怎麼跟我說的,只要我替你作法,再裝回仙姑,便將宅子給我。如今我都依了你,還為你受了這些罪,你怎可反悔?」
杜姨媽心急哭道︰「小姨女乃女乃,你行行好罷!那時是我一時糊涂,如今你若不將房契給我,我就真真連個活路也沒有了!」
眾人見她這副模樣,都暗道她活該。
然馮母到底不忍心,也跟著掉下淚來,本想要開口叫馮淵助她一助,只最後到底還是忍住了。
馮淵見狀,知母親心下不忍,也未上前,只轉頭向身後,淡然問道︰「全捕頭,按照應天府里的規矩,有人趁給別人做幫凶得了利,要如何處置?」
全有敬自是會意,忙道︰「呵,這可不好說,要看犯的什麼罪,得的什麼利?若是像今日這種謀財害命的勾當,拿的還是別人家的房契地契,可是了不得的,少說也得在大牢里關個十年八年的不可!」
戚氏一听這話,唬得頭皮都麻了,忙從懷里掏出契約來,急慌慌塞與杜姨媽,又向全有敬磕頭道︰「大老爺,您饒了我吧。我可沒有謀財害命啊,我是有外孫的人,害命的事兒我才不做呢!我也不要那宅子了,我什麼也不要了!大老爺,您行行好,不要把我關進去啊……」
她此番舉動,真真又可憐又可笑,惹得廳內許多人不恥。然英蓮听了她的話,心下卻若有所悟。
只見她徐徐向前,忽將右手掌心攤開在戚氏面前,沉聲問道︰「既如此,我手心里中了你給杜姨媽的惡靈灰,你又作何解釋?」
馮淵聞言,當下變了臉色︰「惡靈灰是個什麼?」
戚氏被唬得心驚膽戰,泣涕漣漣道︰「姑娘誤會老身了啊。那銀針是我給杜氏的不假,可上面染的不過是幾味藥草煮成的墨汁罷了,有些腥臭味,卻絕不傷人的。惡靈灰那套說辭,乃是我教給杜氏唬人用的。我不知道她當真用它扎了姑娘,不關老身的事啊……」
英蓮聞言,心頭大石總算落下。
杜姨媽此刻更是連頭都不敢抬,只伏在地上哭泣。
知道她又多了一樁罪狀,杜仲明更是羞愧不止︰「老天啊,我怎會娶了你這麼個毒婦……」
話未說完,便喘不過氣來,胸脯起伏得厲害,復又咳嗽不止,馮淵上去虛扶了一下,沉沉道︰「杜先生還請保重身體。」
此番,當真是動了氣的。
「若不是為了我這副殘軀病體,也不會給你府上生了諸多事端。」杜仲明氣息稍緩,淒涼嘆道,「我真是愧對馮府對我的救命之恩!此刻想來,當初竟不如病死在寧縣一了百了!」
馮淵聞言,在心中思忖了一回,幽幽道︰「杜先生嚴重了。只若您當真覺得過意不去,我倒正好要跟您討要一個人,還望您首肯。」
「這話從何說起?」此番,不止杜仲明,廳里人均疑惑不解。
馮母原本心下悲痛,正欲回靜心院,聞言也不由一頓。
馮淵向外間點了點頭,片刻便從門口又走出一個婦人來。
「秋嬤嬤」杜家人自是吃驚。
「秋娘?」俄頃,馮母身後的桂嬤嬤也認出她來。
要說這秋娘,她原是從小跟著杜姨媽的其中一個貼身丫鬟,從前和馮母身邊兩個丫鬟尤為要好。當年,她原是四人之中最伶俐水靈的,如今卻已鬢染秋霜,老態橫生。
只見那婦人往地上一跪,向馮夫人叩了個頭道︰「秋娘參見大小姐,不,馮夫人。」
馮母狐疑,看向她道︰「你怎會在此?」
馮淵因解釋道︰「母親有所不知,此次兒子能這麼快查清事實,多虧秋嬤嬤來府上相告。」
原來那夜凌華寺事成之後,杜姨媽便囑咐戚氏找個地方避避風頭,不想戚氏一心惦記著杜家老宅,第二天便攜了個包袱潛回了寧縣。
想那杜家一窩一拖都在金陵,老宅里只余了一個看門的伙計並料理內院的秋嬤嬤罷了。戚氏仗著自己有房契,又是杜姨媽的長輩,竟賴在杜家作威作福,每日吃香喝辣,好不囂張。
那秋娘伺候杜姨媽多年,深知杜姨媽秉性,此番見杜家房契竟然旁落到這鬼婆婆手里,便覺蹊蹺,一日便故意準備了桌好酒菜,哄那戚氏喝醉,好不容易才從她嘴里套出原委來。
秋娘從小在白府長大,心中頗有主意,雖是杜姨媽的貼身丫鬟,卻深敬馮母的為人。此番听聞自個兒主子設詭計害她,更是坐立難安,當夜便起身往金陵來。
巧合的是,那日馮淵在金陵得了線索,正帶了人往寧縣去。半夜里,秋娘一不留神撞上了馮淵的馬車,如此便踫上了。
「原來如此。」馮母因嘆道,忙上前扶她,「我的好人兒,竟多虧了你。你既傷了腿,怎好跪著?快快起來。」
秋娘搖頭道︰「不礙事,馮少爺已請王大夫幫我看過了。」
兩廂正說著話,那頭杜姨媽卻早已恨得咬牙切齒︰「好你個秋娘,我竟沒看出來你是個吃里扒外的貨色!你可記得自己是誰家的奴才?」
秋娘臉色大變,頹然道︰「太太,我自知我是杜府的奴才。想當初我原是白夫人從路上撿回來的,後來放在了您身邊伺候,這些年我也從不敢忘記自己的本分。可您這做主子的,未免也忒狠心了些。就像當年,您明知道春華與大老爺府里的小廝相好,卻因分家之事嫉恨大老爺,不肯成全他倆,後來還非要她嫁給旁人,生生逼得她……」
說到這,她神色愈發淒涼,頓了頓,才續道︰」如今,又要來害大小姐?太太,她可是你親姐姐啊……」
「你、你胡說什麼?」杜姨媽見她抖出自己陳年丑事,愈發惱怒,當著眾人又不好發作,只得道,「罷了罷了,你這老貨定是瘋了!現下我也沒工夫與你糾纏,還不快起身隨我家去?」
馮淵聞言,冷笑道︰「杜夫人怕是年紀大了,耳力不好,我剛剛分明已向杜先生討要過秋嬤嬤,你如何還要帶她家去?」
「馮淵,你莫欺人太甚!」不想這回,不等杜姨媽開口,那頭矮塌上的杜天應已怒不可遏,「你眼見這些年杜家沒落了去,這會子竟還要落井下石,妄圖奪了我杜家內院里唯一的奴才……」
不想話未說完,嘴上已挨了杜仲明一巴掌︰「混賬,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份?還不給我乖乖閉嘴!」
杜天應雖不服,然也不敢頂撞了他老爹,只得咬牙忍了。
那頭,又听杜仲明向馮淵賠禮道︰「此番我杜家犯下大錯,實難可恕。馮少爺便開口要老夫的命去,老夫也莫敢不從,何況一個秋娘?」
馮淵聞言,點頭道︰「如此便多謝杜先生。不過既杜少爺已說了,秋娘是府上唯一的可靠下人,我若就這麼討要了來確也不合情理。听聞杜少爺上午剛采買了兩個丫鬟回來,原也是為杜府所用,便送與你們一同帶走好了。」也省得他回頭再差人賣出去。
用兩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換一個白頭老婦,這樣的好事杜天應豈有不應的,忙回道︰「如此甚好!」
竟是半點不顧他爹的臉面!
杜仲明面上悲憤,剛想言語,胸膛里卻有如蟻噬,只得以袖掩口,又是一長串咳嗽。
那頭杜姨媽已將房契收好,走過來扶他,抽泣道︰「老爺,我們走罷。」
如此,一場鬧劇才終于收場。
倏忽便是六月。
自杜家離了之後,馮府好容易恢復從前的清靜。偏馮母放不下,前幾日又听聞杜仲明病重,杜姨媽一著急竟將杜娉婷許給縣上一個老員外做了妾,更是整日里唉聲嘆氣,情緒低迷,沒過幾日便大病了一場,纏綿病榻不得下床,王大夫費心調理了小半月,才漸漸有了起色。
這日晚間,馮淵過來請安,正逢英蓮在床頭伺候馮母吃藥。
「母親今日感覺可好些了?」
馮母將碗中苦藥飲盡,待英蓮為她收拾妥當,才勉力一笑道︰「好多了,難為你為我四處尋來的這些好藥。」
馮淵忙道︰「母親說得什麼話?您若不是整日為我操心,也不至于生這場病?」
英蓮笑笑,見馮淵衣服也未換,便知剛從外面回來,問道︰「少爺這是從哪里回來?」
「你竟不記得了?」馮淵看她一眼,唇角輕勾,「今日初十,歐陽老板做壽,我少不得要去賀一賀。」
英蓮這才記起,點頭道︰「是了,今兒還是他家小少爺的滿月酒,場面定是十分熱鬧!」
馮母聞言,面上浮起愧色來︰「六月初八本是你出孝的日子,竟都是我不好,偏偏在這個時候病倒,也未能替你好好操辦操辦。」
馮淵淡淡一笑,寬慰道,「小事而已,母親何須放在心上?眼下什麼也比不得母親身子要緊。」
「正是呢。」英蓮忙跟著點頭,「夫人是府里人的主心骨,您這一病,我們都跟丟了魂似得,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我們所有人都盼著夫人快快好起來呢!」
馮母心下欣慰,拉過她一只手,卻也並未再言語。
英蓮見馮母仍未展顏,想了想,又道,「夫人,您若真想為少爺置辦還不容易麼?八月初七就是少爺生辰,到那時夫人身子好了,咱們也替少爺做個熱熱鬧鬧的壽辰!」
言罷,只見馮母眼中果然亮堂了許多,含笑道︰「正是呢。想來府里長年守制,也許久未曾熱鬧過了。今年淵兒滿二十,既是整生日,又逢及冠的大日子,更是要好好做的!」
馮淵見馮母此刻精神好了許多,自然也不願拂了她的好意,應道︰「一切都憑母親做主!」
又道︰「昨兒夜里我收到大師哥的書信,信中言他已平安回到將軍府,溪兒也很好。他這次平定西南盜匪有功,聖上又封了許多賞賜。」
此番,馮母精神愈發好了,喜得雙手合十道︰「神仙菩薩,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這女婿果然不是個凡人,當真是越發有出息了!」
英蓮見狀,玩笑道︰「夫人,方才你還滿心里只惦記少爺呢!這會子又當著他的面兒這般夸姑爺,小心少爺惱了!」
「淵兒會惱?」馮母眼角一挑,只看著英蓮發笑,「這一兩年來,除了為你的事兒,你何曾見他惱過?」
英蓮不想馮母會如此說,當下被村得面如火燒,咬唇想法子開溜道︰「夫人,您早前不是說想吃撒了芝麻的綠豆糕麼,我已叫海棠預備下了,現在就去給您取來。」
說完,正起身要走,不想卻被馮淵抬手攔住。
「少爺?」英蓮瞪他一眼,窘得額前直冒汗。
卻見馮淵略頓了頓,好看的眉梢微動,幽幽道︰「多取一些來,我也愛吃。」
「……」此時此刻,英蓮當真很想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