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記 第39章

作者 ︰ 石頭與水

當天傍晚趙長卿跟蘇先生說明原由告了假,第二天一大早叫來福租了馬車,趙長卿連帶著中秋禮一並送去了凌家。

凌老太太見她一個人來,親切的將她攏在懷里,笑,「我的卿姐兒怎麼一個人來了,你母親沒與你一道來?」

趙長卿笑,「因為中秋快到了,母親在家里事忙,爹爹在衛所也要天天當差,我正好閑著,母親說她前天來看過外祖父外祖母了,今天就叫我來給外祖父外祖母送中秋禮。還叫我給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請安,問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的好。」

凌老太太听她小小人兒巴啦巴啦的說了這麼一大套,頗覺有趣,笑,「我家卿丫頭更懂事了啊。」

凌大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可不是麼?這孩子一看就叫人喜歡。要我說,都是念書的緣故,念書使人明理麼。卿丫頭一看就是個通透的人。卿丫頭,你母親跟你說了沒,以後你四妹妹要一道去伴著你念書了。」

趙長卿露出歡喜無比的模樣,笑道,「昨天母親就跟我說了,我正一個人念書寂寞,有三姐姐和四妹妹去很好哪,我早就想找個伴兒了。」見凌大太太面露喜色,趙長卿笑意更深,「今天除了給外祖母送中秋禮,我就是為了四妹妹過來的。因為四妹妹以前沒念過書,想來並不知道要準備些什麼東西。我都擬好了,正好過來交給大舅母,待四妹妹將東西準備齊當了,只管過去,我們姐妹本就親近,一道念書只有更好了。」

說著,趙長卿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疊的四四方方的紙箋,展開後手雙手遞給凌大太太。

凌大太太接過來,一看是整整齊齊的字,頓時為難了,笑道,「我這也不大識字。卿丫頭干脆給我念念吧。」又還給了趙長卿。

趙長卿怕凌大太太不明白,索性解釋著同她說,「念書就要寫字,文房四寶一套,還有四妹妹念的蒙學的書,蘇先生說了,先學《三字經》比較好,所以,大舅母還要給四妹妹買本《三字經》。我現在每天要學畫畫,畫畫的顏料也要有一套的,除了顏料,還有放顏料的白瓷盤,和畫畫用的小狼毫筆,這個大舅母去筆墨店一問,店家就知道。小白瓷盤不用多買,買五個就行了。另外,琴太貴了,要十幾兩一把,現在我家里不大買的起,我就先學的笛子,笛子不貴,一百大錢也夠了,大舅母再給四妹妹買把笛子吧。圍棋四妹妹不用買,我已經有了,到時姐妹們一道用就好。」

隨著趙長卿把要買的東西一樣樣的念出來,凌大太太臉上笑意漸去,趙長卿笑,「還有一樣,當初請蘇先生到家里,包吃包住,一年四季衣裳,這樣,蘇先生一月一兩的束休。如今我母親跟蘇先生說過了,三姐姐四妹妹要去,恐要蘇先生多盡心,蘇先生一個只收一月一兩銀子的束休。」

凌大太太終于按捺不住,插嘴問,「還要拿銀子?」

趙長卿理所當然,「當然要有束休了。蘇先生就是吃這碗飯的,舅母出去打听打听,外頭開課教蒙童的先生,都是這樣收束休的。」

凌大太太道,「不是請先生的時候已經給過銀子了嗎?」

趙長卿笑,「那會兒蘇先生只教我一個,包吃住包四季衣裳,還要一月一兩呢?現在多了姐姐妹妹與我一道念書,自然要多交束休的。其實大舅母想想,蘇先生收四妹妹一月一兩,已是看在我家的面子上了,比當初教我念書時可是少要了不少銀兩。這也是母親跟蘇先生說了不少好話的緣故,因大家都熟了,蘇先生方沒好多要。」

凌大太太哭窮,一攤雙手道,「家里的銀子剛給你大舅舅捐了差使,如今哪里來的銀錢?」

趙長卿瞅著凌大太太身上簇新的棉襖,雖是棉布,卻是新做的。不管凌大太太是真窮還是假窮,趙長卿正色道,「外公舅舅們都是讀書人,外祖母也知道的,念書本就是個費銀子的事。我並沒有跟大舅母扯謊,要是大舅母嫌束休多,那四妹妹學習文章功課琴棋書畫,哪樣不是錢呢?只是,大舅母一片愛女之心,一意盼著四妹妹成才罷了。像我念書,家里也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銀子。蘇先生是個善心人,看我家跟大舅母是實誠親戚,實在沒有多開口。大舅母若是不信,只管出去打听打听,這樣的價錢,全城都沒有第二家的。」

趙家剛借給凌大舅那些銀子,凌大太太到底還要些臉面,只得一笑,「這我當然知道,哎,以往我竟不知是這樣燒銀子的差使。看你四妹妹不似你這般有靈性,念書怕也念不出個子丑寅卯,如今為著你大舅舅的差使,整個家底子都用光了,多一個銅板都沒有,哪里有銀子給你四妹妹念書呢?既這樣,還是暫且算了,待你大舅舅賺得薪俸,再讓你四妹妹去念。」

趙長卿笑,「這有什麼打緊的呢。四妹妹年紀又不大,什麼時候念都來得及。什麼時候大舅母想叫四妹妹念書,只管跟我說,我再跟蘇先生說是一樣的。」

凌大太太笑,「你說的是。」心里到底狐疑,又道,「昨天倒沒听你母親說這樣的費銀子錢。」

趙長卿笑,「我母親說昨天熱熱鬧鬧的時候,她滿心為大舅舅有了新差使高興,兩位舅母一提,又是三姐姐四妹妹念書的好事,她做姑母的只有為佷女們高興的,怎會不應?這也是母親細心,樣樣都打听好了,才打發我來跟大舅母說一聲,不然,若不準備好念書的東西,沒得臨到頭反是耽擱了工夫,還要找補。」

趙長卿這般伶俐過人,甭管是不是凌氏在家里教的,只看人家這樣干脆俐落的把事說的清楚明白,已是十二萬分的難得。凌大太太笑對凌老太太道,「妹妹的福氣是再好不過的,母親只看卿丫頭,她一個就把大姐兒她們姐妹三個都比了下去。」

趙長卿笑,「母親在家也總說大姐姐她們懂事能干。」

凌大太太一笑,沒什麼心思再理會趙長卿了,道,「我去廚下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沒?你先跟你外祖母說會兒話。」

趙長卿噙了笑道,「都是自家人,平日吃什麼,大舅母就燒什麼,萬不要為我麻煩。」

趙長卿這般說,凌大太太反倒不好馬虎輕待于她,笑道,「這怎麼成?外甥女是貴客,你並不常來,大舅母一定要給你燒幾樣拿手好菜的。」說完,凌大太太急匆匆的去了。

趙長卿方回頭問,「外祖母,怎麼不見姐妹們?」

「你大姐姐她們跟著你大舅舅去外祖母家了。」凌老太太笑著撫模她圓潤的臉龐,听到里間傳來一聲,「卿丫頭來了麼?」

凌老太太笑,「你外祖父在里屋看書呢,走,我帶你瞧瞧他去。」

自從分了家,凌太爺一直不大痛快,平日里多就在屋里看書什麼的,並不常出門。

趙長卿規規矩矩的給外祖父請了安,凌太爺道,「拿些果子給卿丫頭吃。」

凌老太太去個小櫃子里拿出包點心,放在小碟子里擱桌上,笑道,「好丫頭,吃吧。」

趙長卿先讓了兩位老人家,凌太爺並不吃,凌老太太接了一塊,與趙長卿一起吃,凌太爺問,「現在都念什麼書呢?」

趙長卿道,「如今在讀《詩經》,間或念些《春秋》。」

凌太爺皺眉,「先時我不是讓你讀一讀《女四書》,怎麼沒念這個呢?」

趙長卿隨口扯道,「因先生到時我已經念到《孟子》了,若中途停下不念四書五經,未免可惜。先生說倒不如先略略通讀四書五經,反正我是女孩子,無需舉業,只當學些聖人道理也好。待四書五經通讀之後,再念女四書不遲。」

凌太爺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听趙長卿剛剛說在念《詩經》《春秋》,問,「莫不是四書都念完了?」

趙長卿謙虛道,「只是略通讀一遍而已。」

「都背下來了麼?」

趙長卿點頭,「背下來了。」

凌太爺五十上頭才中了秀才,一輩子的功夫都用在了舉業文章上,四書五經自不必多言。雖然沒能中舉,那也是倒背如流的。他隨口考問了趙長卿幾句,叫趙長卿背誦。

趙長卿在念書上向來用功,何況只是背書,哪怕大意釋言她也說的上來。

听趙長卿背的流俐,凌太爺笑道,「不想你這丫頭倒有如此靈性。」

趙長卿道,「只是粗通聖人教導微言大義。」

凌太爺笑道,「你才幾歲,能背下來已是難得至極。你若是個兒子,有這樣的靈性,舉業功名又有何難呢。」說著,話中帶了幾分惋惜。

趙長卿不愛听這話,只得拿賤人凌騰轉移凌太爺的注意力,笑道,「听說騰表兄念書極好,如今已經換了新的班級,夫子也格外的喜歡他。」

凌太爺頗是自豪,笑,「老凌家祖上那點靈氣,都生在你表兄身上了。」接著便滔滔不絕的說起凌騰如何不凡來,那口氣,仿佛凌騰是天上文曲星投胎似的。

趙長卿咬著點心,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听著,間或給凌太爺捧場,說一句「什麼?」「真的啊!」「唉喲,那可太厲害了!」,直奉承的凌太爺臉泛紅光,深覺找到了一個小小知音。

把凌太爺哄得身心愉悅,趙長卿見火侯已到,遂天真無邪的問,「外祖父,在家時母親常與我說,外祖父光藏書就有萬卷,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果有一萬卷書,那得是多大的一屋子啊!」

趙長卿那種驚詫又仰慕的神色絕對取悅了凌太爺,凌太爺笑,「要說萬卷書就有些夸大了,咱們祖上出過進士老爺的,書也有幾千冊。」

趙長卿繼續道,「我除了在書鋪子里,從來沒在誰家見到過這許多的藏書!外祖父,你能帶我開開眼界不?」

凌太爺心情大好,笑,「這有什麼,跟外祖父到書房來,外祖父帶你好生看看。」

凌老太太笑,「難得你外祖父今天大方,竟舍得叫你去看他的寶貝書咧。」

凌太爺笑,「我外孫女要看,什麼我都舍得。」說著就下炕穿鞋,牽著趙長卿的小手帶她去了書房。

上輩子,她只是偶然來過凌家的藏書房,只是那偶爾的一瞥,已經叫她仰慕到自卑。

凌家這樣小小的有些落魄的書香人家,這碼得整整齊齊滿屋子的千卷藏書,或者在真正的富貴門第書香世家不算啥,但在凌家,真的是令人驚艷的收藏了。

趙長卿再次踏足這里,心情卻極外的平靜,她依舊仰望著這許多的藏書,安安穩穩的踩在書房的青磚上,沒有驚惶與自卑,願意看多久就看多久。凌太爺指給她這些書籍的分類,經史子集各在何處。趙長卿感嘆,「真是名不虛傳啊。」

凌太爺笑的自豪,「這都是祖上攢下來的,是咱們凌家的根啊!」

趙長卿終于說出自己的小小私心,她問,「外祖父,你能借我一本看看嗎?」

凌太爺笑問,「你還要借書?」

趙長卿正色道,「我現在念的書,都是以前我爹的書了。大約明年我就能念完了,我想著,現在先從外祖父這里借一本,回家認真抄了,正好明年就照著抄來的書讀,就省得我母親再花銀子給我買書了。」

凌太爺揉揉她的頭,忽然問道,「前天你母親從外祖父家回去,心里可還痛快?」

趙長卿心下覺著好笑,真不知凌太爺是聰明還是笨,這樣的事竟然問她一個小孩子。若趙長卿真是個五歲孩子,能說什麼呢?

好在,趙長卿並不是真正的五歲孩童,她歪著小腦袋道,「外祖父說的是大家湊銀子給大舅舅捐差使的事吧?」

凌太爺只是想著小孩子天真,不會說謊,才問趙長卿一問,不想她這般機敏,竟一下子反應過來。老頭兒極要臉面,頓時覺著臉上有些掛不住。趙長卿轉念一想,並不管老頭兒臉上如何,只管道,「母親怕外祖父心里記掛著,我來前,母親叮囑我了,若是外祖父心情不好,就叫我同外祖父說。若是外祖父心情不錯,就不叫我跟外祖父說。」

凌太爺不禁笑,「哪里說話還要看我心情的,你只管說就是。」

趙長卿思量一二,道,「母親說了,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大舅舅是正經要謀個差使,既然大舅舅手里不便宜,一家子湊湊是應有之分。母親還說,莫叫外祖父掛心,你跟外祖母都是有年紀的人了,手里縱使有些老底子,還是留著養老的好。不管大舅舅還是二舅舅,一個左手一個右手,同樣是外祖父的兒子,心里並沒有輕重之分。外祖父也並不是看著大舅舅遭難,兒女們孝順父母尚且來不及,哪里能叫父母再為這些瑣事操心呢?」說完,趙長卿皺皺眉毛,裝天真道,「大約就是這麼些了,還有什麼,我就記不大清了。」

凌太爺頓時感動的熱淚迎眶,吸吸鼻子,「我這幾個兒女,唯你母親最懂我的心。」讀書人雖笨,大事上從來不傻。凌太爺不拿銀子,原因只有一個,兩個兒子,給了大兒子,小兒子立刻有無數要銀子的由頭,到時是給還是不給呢?若只給老大不給老二,豈不是要父子生分的?干脆誰都不給,老兩口把銀子捂得嚴實些,兒子們瞧著老兩口手里有些個老家底,就是看在銀子的面子上也得恭敬幾分呢!

這些事,凌太爺心里清楚,只是依他老秀才的面子,是斷然說不出口的。偏生又想著前天女兒拿出二十五兩銀子,這並不是小數目,又是為的兒子的差使……凌太爺那顆秀才老心的面子發作起來,心下頗覺著對不住女兒,娘家不能幫襯倒罷了,還叫女兒為娘家的事操心。如今听趙長卿說的體貼,凌太爺如何能不感動呢。

凌太爺眼眶微濕,趙長卿實不知要說什麼才好了。

好在凌太爺感動歸感動,到底要面子,悄悄扭過臉抹去眼淚,很是大方的對趙長卿道,「卿丫頭想借什麼書,外祖父都借給你!」

趙長卿心道︰這老摳!說了這半日好听的,眼淚都感動出兩滴來,竟然還只是借!

不過,能借也好。

趙長卿知足長樂。

作者有話要說︰原本想著一口氣寫完的,看來是寫不完這一節了,明天接著寫∼∼∼∼晚安,我的心肝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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