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公園
學校正門前，隔道，就是百鳥公園。早晨，用功的同學在這里背誦俄語單詞。傍晚，常常有同學在這里談心、散步。半夜三更，一個人就不敢穿行公園里的便道了。由于公園里樹木稀少，偶爾會看到幾只麻雀、喜鵲、烏鴉，夏天還會飛來幾只泥燕，鳥的種類不會超過四種；百鳥只是人們的理想罷了。如果你穿的是府綢白襯衫，千萬不要往樹干上依靠，樹干上的黑灰很是厲害，沾染到白襯衫上，用「人民皂」是很難洗淨的。
1957年春季，有人制造謠言，公園東南角一顆大榆樹上有能夠治愈各種疾病的神藥。一時間，公園里集聚了四面八方涌來的討藥的群眾。
就寢前，我和杞芳到百鳥公園里看看還有多少人仍然呆在那里討藥。北半部沒有看見有人，往南走，靠近大榆樹的周圍，有的人坐著，有的人躺著，也有的人跪在地上，時不時地磕頭作揖，嘟囔些什麼听不清的祈禱詞。這些人，大概都是遠道而來，身旁都預備有棉大衣、棉襖或被褥之類的防寒裝備。我倆走近一個坐在棉大衣上的老頭跟前，杞芳和他嘮起嗑來了。
杞芳︰「大爺！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
大爺︰「藥沒有求到，不能回去，家離得遠。」
杞芳︰「您老，家住在哪里呀？」
大爺︰「黑河。」
我︰「討什麼藥？沒有求到？」
大爺︰「治癆病的藥。沒求到。」
我︰「這公園里除了樹、草，再就是地上的土，哪來的治病的藥啊！」
杞芳︰「有人說這里有什麼能夠治病的藥，純粹是造謠，您老這麼大歲數了，別在這熬了。回去吧。」
大爺︰「說是那個藥就在大榆樹轉圈，咱們也不認識呀。找了兩天了，啥也沒找著。」
我︰「啥東西？知道不知道什麼樣？」
大爺︰「誰知道呢！你看，那邊那個，也找了好幾天了，跟我一樣，啥也們找著。說是海南島來的。」老頭指了指坐在一棵樹下，雙手合十，對著一炷香禱告的青年人。杞芳順著老頭指引的方向，走向那個人，說道，「你是從海南島來的？」那個年輕人低著頭，一聲不吭。杞芳又問了幾句，那個人還是不吱聲。
我和杞芳在回來的路上撿了幾把沒有燃盡的成把的香，帶回宿舍。這幾天，宿舍里總是香煙繚繞，香氣彌漫，仿佛進了廟宇一般。
午飯後，我和杞芳又來到百鳥公園，徑直向大榆樹走去。距離大榆樹較遠的一顆樹下，一個失明的老太太，雙膝跪著趴在地上，雙手不停地模著、劃拉著，可以想象她是想要抓撓到點什麼。忽然，有人對老太太高聲喊道，「啊呀！老太太！不要往眼楮上抹呀！」聞聲，很快有一些人圍攏過去。原來，老太太手拿一個大綠豆蟲，捏破了，正在胡亂抹向自己的眼楮。財政系的一個女同學急忙哈下腰，用自己的手絹擦掉抹在老太太眼楮上的黏糊糊的液體。
百鳥公園里討藥場面大概持續了十余天。公園里東南角那顆大榆樹已經被討藥的人把樹皮扒的一塊沒剩，光溜溜的樹干、白花花的豎著，亮在那里，慘不忍睹。大樹周圍的雜草野蒿被連根拔起，寸草不留，地面被人們踐踏得覆滿塵土。
皇姑區黨政機關在那里安裝了高音喇叭，幾乎是24小時不停地播放破除迷信，不要相信謠言的宣傳口號與短論，勸說求藥的人們盡快散去。
這麼大的事情，我們宿舍里，不可避免地要「論戰」一番。
我問杞芳，「那個海南島來的青年人為什麼一聲不吭？」
杞芳︰「他根本就不是什麼海南島來的。」
我︰「討藥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難道他們真的相信百鳥公園里的樹皮、草根、泥土是能夠治病的神藥嗎？」
小王︰「這純粹是迷信活動。」
春山︰「這是舊中國教育落後，化落後，造成廣大人民群眾缺乏知識惡果。」
周易︰「愚昧！」
大王︰「有病沒錢治，才會來求藥。」
我︰「大王說得對！1946年，解放前夕，我的弟弟、妹妹都是沒醫、沒藥、沒錢，才死了。那個時侯，真的盼望什麼地方有神藥，討回來，把弟弟、妹妹的病治好。我媽領著我妹妹去跳大神，大神把黃紙燒成的灰，拿回來，當成神藥吃了。」
杞芳︰「現在的農村，有病沒錢治的，也是比比皆是。」
春山︰「用詞不當！不是比比皆是，是‘還有’。不僅是農村，廣大農民有病治不了；就是我，不是因為關節炎治不好，學工不成，還得改學財經了嗎。我也幻想過，若是有一種什麼神藥能夠治好我的風濕病，該有多好啊！如果說海南島有，我能不能去？難說。」
我︰「能去！我就去過。」
杞芳︰「你去海南島啦？」
我︰「不是，我去了我們家那邊的河南。土改後第二年，河南三梭通有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輕女人，傳說她能夠治病。寒假的時候，我和同學趙福跟幾個有病的大人們一起去河南求過她看過病。那個女人給人治病就一個藥方︰河邊生長的紅的、綠的、紫的、黑的各種顏色的柳條，用水煮了，喝煮柳條水；吃素食。能不能治病，大家也不是十分在乎，反正柳條藥不死人。心誠則靈嘛！」
杞芳︰「按你所說，柳條能治病，榆樹皮也可以治病。」
我︰「榆樹皮能治餓病。我說的不是能不能治病的問題，是說在求藥這個問題上的主觀與客觀，或者是環境與人的認識的關系問題。」
周易︰「你這是糟踐哲學。」
大王︰「哲學就是解決實際問題的學問。用哲學來研究討藥事件絕不會糟踐哲學。我們現在的客觀環境是什麼，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一窮二白。人口眾多，得病的人就多。一窮二白什麼意思，窮，看不起病，白，缺醫少藥。病人頭腦里想的是什麼，求生是動物的本能，人就更怕死了。有病，治不好，是什麼心情，焦慮、恐懼、無望。盼望有奇跡出現。凡是有人說什麼什麼能治病，就會有人去求，去看。」
春山︰「這是歷史唯物主義。到了共產主義，絕對不會再有討藥的事生了。」
周易︰「做夢吧。」
杞芳︰「好，睡覺！」
（2010年6月21日10︰1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