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三支傘骨•起(下)

作者 ︰ 溫如寄

「你房事濟不濟,我清楚。」

申屠衍吐出這樣一句話,原本也知道依著鐘檐的脾氣,他定然會惱怒,輕則把他踹下床,重則把他趕出門,他想著如果鐘檐一有動作,便拼了老命也要保住他的大腿,誰料到對面的那個男子幽幽的轉過頭來,窗外的月關清冷,剪了一段籠在他的面龐上,不甚分明,卻是迷惘的表情。

申屠衍以為鐘檐沒有听清,其實不是的,他听得很清楚,也了解那個男人的惡極趣味,可是卻沒有力氣去當真,去真的生氣,連假裝慍怒的力氣也沒有。

他是真的老去了,在他頭上拔下第一根白發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已經老去了,雖然那時他年華尚不過二十五,可是清貧與寂寞已經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銳角,他開始嘗試著與生活和解。

他初來雲宣時,他過得並不是很如意,朱門王侯家的公子,不知人間疾苦,不識世事人情,不懂得低頭,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為生,如何自保……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他的二十二歲。

可是他卻活了下來,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時光是什麼?

不過是紅顏換了白首,少年換了華鬢。

錦衣玉冠的少年月兌去了一身榮耀與福蔭,長成山野林間風雨中野生土長的一桿修竹。

忽的,有一個溫軟的東西輕輕踫了一下他的嘴唇,卻又做賊似的很快離開。

他下意識睜開眼,看見做了賊的男人將臉半張臉蒙在被子里,他的心里一陣酥麻,想起了他的十五歲,十五歲時的那種悸動,忽的如春風化雨,雨後肆意的竹筍一般紛紛冒出頭來。

呸呸呸,鐘檐,你腦子也昏頭了嗎?

為老不尊,沒羞沒臊啊,還沒完沒了了嗎?上癮了嗎?

他暗自咒罵著自己,順便狠狠拽了身上的被子一下,把被子盡數攬在自己身上。

等窗外的夜風漸漸止息了,他才忍不住想,十五歲,是多遙遠的故事了?

哦,那一年是永熙九年,朝中局勢峰回路轉,又有了一個新的轉折。

曠日持久的靖晁之戰終于于永熙七年收尾,靖晁兩國和談,大晁以蓴陽公主出降,以結休戰之盟。這一場戰爭的慘烈持久,給兩國的百姓都帶來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和損失,江山搖落,滿目瘡痍……而大晁的朝堂上,不過是多了一個縉王,一個朝中權臣。

蕭無庸,鄆州人,己亥年金榜魁首,入朝也不過區區五載,卻已經從一個小小翰林做到了一品右丞,僅次于左相,權勢傾天,三省六部羽翼遍布。

可坊間又有傳言,蕭無庸的扶搖直上另有原因,蕭無庸之姿,儼然與前朝國舅酷似,可是華朝覆滅已經多年了,前人早已作古,當年活躍在政壇上的已不知所蹤,所以這也不過是野史稗聞,無從考證。

如果不是牽扯到家族欣榮,這些,于十五歲的少年,不過是一段茶後談資,一段筆上文章。

十五歲的鐘檐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混世魔王,人情世故也知曉了一些,而這一些變化,是從父親的連年的貶黜開始的。

鐘弈之在朝為官十余年,原本是萬事通透,仕途一路行來,也還算通順。可是獨立危牆之下,哪里會不濕衣袖之說。

永熙四年的禮部宗廟祭祀之案,便在他的宦海生涯投下了第一筆隱患。

從未出過差池的祭天儀式,當天,神像傾塌,驚擾聖體,高祖大怒,主管祭祀禮儀的禮部自然月兌不了干系,牽連官員多大數十人,鐘尚書也在其中。

之後的五年里,鐘弈之一貶再貶,到了永熙九年,鐘弈之貶為從五品員外郎,完成了人生中的五連降。

鐘尚書為人穩重,可不管什麼處事謹慎,冥冥之中總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走向這樣固定的結局,只不過,朝堂風雲詭譎,看不分明。

幸好妹妹一家正未受到牽連,索性杜荀正為人耿介孤高,只一心教導那同樣被冷落遺忘的太子,不聞朝堂之事,未受到牽連。

宦海沉浮,鐘弈之才感受到,榮華半生,如繁花委地。

鐘弈之治家清嚴,所以鐘家的吃穿用度本來就不大,鐘檐感受到世間冷暖,是從外界人對他們家的態度,才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對許多事總是分外敏感的,比如世人的目光,又比如伙伴的疏離。

不要說是平日里來往的氏族子弟,便是平日里就差穿一條褲衩的王坤和林乾一,見了他也是繞道走,一來二往,他也漸漸覺察出味道了。

又一次,他不甘心,拉了王坤胖子的褲腰帶,硬是要拉人上將進酒上去逍遙,那王胖子就跟養肥待宰的豬仔,等著嫖客來的雛妓一般,按著褲腰帶說不去,打死也不去。

王坤素來憨厚,被逼的急了,口不擇言,「不去不去,我老爹要知道我與罪臣之子來往,非廢了我不可……」

鐘檐的心似乎被什麼劈中了,瞬間變了臉,漸漸松了手,王坤見他臉色不對,趕緊捂住了嘴,改口道,「那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你爹是罪臣……呸,瞧我這張嘴!」

越描越黑。

鐘檐的臉卻越來越白,卻依舊強裝著鎮定,揮揮手,「沒事的……」

少年走到湖邊,才慢慢蹲下來,瘦骨嶙峋的身體包裹在迎風招展的廣袖青衫之中,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走一般。

還是白天,秦淮岸邊遠沒有歌舞喧囂,清泠泠的水面被籠罩在霧中,倒是應了一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倔強的少年蹲在湖邊,雙手不停的在泥土里挖掘,他在挖很多年前埋下的那個寶貝,那時候他們都還在小豆丁,在湖邊埋下各自的寶貝,相約著誰也不能夠偷偷回來挖。

可是時光靜靜淌過,他甚至已經忘記了當年留在這里的「寶貝」究竟是什麼,究竟又在那棵樹下,又哪里能夠挖得到呢?

少年認真思索了許久,直到視野里出現了一雙布鞋。

申屠衍來尋自家少爺的時候,只見那個滿身沾滿泥污的少年正靜靜的蹲著,認真研究著一塊地,眼周圍是一圈紅。

申屠衍也跟著蹲了下來,低低的喚了一聲,「少爺?」

鐘檐抬頭,滿是迷惘,「喂,大木頭,你說人心怎麼是這樣的,好像沒有誰能夠真正陪一個人走下去……人總是在不斷遇上,不斷選擇,不斷走上不同的路……」他自顧自說了許久,最後自嘲的笑了起來,「跟你說也不懂,幸好你什麼也不懂。」

「至少我會永遠陪著你。」

申屠衍的雙眼通紅,手都是有些抖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這樣一句,他是從生死場里出來的人,看過很多的人的生死,自然知道這樣一句生死不離幾乎是不可能,可他那時只想要告訴他這樣一句。

原本難受著的少年听到這樣一句,忽然輕輕的笑了,「你陪著我?你陪著我又什麼用?養著吃飯嗎?再說了,你的契約不過是二十年,到時候自然是會離開的……」

申屠衍卻緊緊握住了拳頭,表情極其隱忍,鐘檐的臉距離他不到一寸,他甚至可以數清他的睫毛。陰霾的天空忽然落下稀疏的雨滴來。

落在臉上的雨滴,涼涼的。

落在臉上的,還有一擦而過溫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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