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什麼人!
鐘檐記得,當年想要問申屠衍的也是這樣一句。
鐘檐站在自家的庭院里,柳蔭池水暖,綠肥海棠瘦,才發覺,永熙十三年的春日終于到了盡頭。
這一年,遷都議案被撤,無人再敢提起,其實,誰都知道,這樣的結果卻不是杜荀正殿試抗旨的結果,杜荀正不過是被人擺上案頭的那個人,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縉王與蕭黨斗爭妥協的結果。
皇權中ど子獨大,絕非福音,皇帝需要一股勢力來平衡這朝局覆傾,而蕭無庸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皇帝的視野中,此人圓滑得體,可是該狠下心腸時便是神佛屠盡,皇帝看到這個人時,如同一個迷途的人在茫茫夜色中尋到了一盞燈,無論這盞燈照亮的夜色是斷崖也罷,是歧路也罷,也不得不走下去了。
可是另外有一個傳言,從庭院宮苑深處傳出,流傳在宮女和太監的交頭接耳和竊竊私語中,成為大晁皇宮中眾多秘聞禁忌中的一樁。
永熙十三年,鐘檐的父親再遭貶,百吏之末,已是不能再貶,鐘弈之自嘲,若是那一天這頂烏紗真被摘了去,就還鄉去做教書匠去。
「我記得當年還同你姑父戲言,如果不中,就一起辦個私塾謀營生,我的字,守廉的畫,還愁什麼桃李疏落?」
鐘檐知道父親嘴上雖然這麼說,可文人,千古文章總是講究「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到底是意難平,也不戳破,「父親文章風流,要是我,沒了這兩俸祿,倒正是身無長物了。」
鐘父笑嗔,「那還不學些傍身的伙計去。」
那是大浪滔天之前東闕城中最後的寧靜時光,父嚴母慈,小妹嫣然可愛,倒真是偷來的和樂時光。
再睜眼,梅雨已至。
密密匝匝的時光交織在梅雨細密的雨水中,鐘檐嫌這雨水喧囂,喚了一聲,可話到了嘴邊,竟成了那人的名字。
申屠衍從外屋赤腳而來,轉眼已經守在床前,俯來,輕聲問,「被雨吵醒了?」
鐘檐望著他認真的臉孔,仿佛下一秒便要上天入海捉來龍王商量著能不能不落雨了,噗嗤笑道,「你還能讓這雨停住?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
申屠衍窘到一處,道,「行雲布雨的本事我是沒有,但是我卻知道你睡不安穩是因為心中裝著事……」
鐘檐一愣,發現那人的臉已經無比逼近他的臉,大駭,「沒事了,還不快去睡。」見那人慢慢撐起身體離開,忽的又抓住了他的手,「我的意思是躺倒我旁邊來。」
申屠衍听聞,果真安安靜靜的躺在他的身邊。
雨滴答滴答沿著屋檐落下,扯成將斷未斷的銀線,他們的發絲細細交織著,雙手交疊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暮春時節雖然不算頂人,卻有一股擾人心緒的燥熱,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總是免不了糾纏一番的。可是終究不敢弄出聲音,他的父母的寢居就在不遠處。
雖然申屠衍與他躺在一處,從小便是司空見慣的,可是終究還是不同了,本來光明正大的事情也非要欲蓋彌彰一番。
良久,才分開。
他伸出手去擦男人額頭上密密匝匝的汗水,忽的道,「喂,大塊頭,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在偷情?」
戲文里邊都是這麼寫的,紅衣婢女相中了羈旅投奔的謀士,便是一個托喬之盟,唐玄宗遇到了楊貴妃,便要許一場連理比翼,古寺里的女鬼遇上了寺廟避雨的書生,便是一場蘭若遺夢,可是兩個大男人,不知道算什麼?
許不了花好月圓,也許不了白頭齊眉,能算什麼呢?
那段時間里,他們時常躺在一處,擁抱著彼此入睡,可是這樣的關系,注定是不能為世人所知,他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他有多麼稀罕這又木訥又面癱的木頭。
申屠衍直起身子,忽的笑了,「偷情?你看不來嗎,我是在偷你呵。」
鐘檐忍住酸楚,也笑,「混賬東西,這樣的混話是從哪里听來的……我也要學上一學,將來講個須盡歡里的姐姐妹妹听。」
「不許學。」
「為什麼?」
「就是不許學!」
「很抱歉,少爺我已經會了……」
「…………」
縱然沒有明天,現在還能抱得到,不妨抱得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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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將近,算是正式入了暑,畫角雕梁,皆是一片艷陽晴日。偶有麗樹紅牆,也會端坐著三兩個素衣宮女,那搖著蒲扇的宮女便是在這一季又一季的輪回中將青絲熬成白頭的。
皇帝年邁,常年不幸後宮,所以後宮雖然儲著諸位麗人,卻也是如同虛設的,可是今早兒,宮女領著杜太傅在御書房外候著時,卻听到了些古怪的聲音。
小宮女心中一沉,知道來得不是時候,可是領著杜太傅進門的時候,卻只有蕭相在旁邊立著,心中更是惶惶不安。
坊間又傳言,蕭相姿容美好如女,堪比潘郎董賢,杜太傅雖然嘴中不說,連一個小宮女都明白的道理,卻哪里瞞得住他這比干玲瓏心。
杜荀正原本估模著蕭無庸不日便會對自己下手,沒有想到,還沒有等到蕭無庸的動作,卻等來了北靖的又一次大舉南侵。
之前,拓跋凜終于斗敗了他的那位倒霉後娘和兩個哥哥,等到了老子臥床撒了權,終于堂而皇之的坐上了儲君之位。北靖素來善武,為了向老子證明實力,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開疆拓土,樹立君威。
這一次,申屠凜帶領輕騎五千余人,從西京出發,半月破關,短短十五天內連攻下七城,勢如破竹,戰鼓擂動,金戈鐵馬轉瞬已在眼前。
這烽火狼煙,徹底破沒了貴族還在幻想偏于一隅苟且偷生的心,連街頭巷尾的尋常百姓都知道,胡狄的鐵騎入城,這國都怕是保不準了。
于是官吏們紛紛想起數月前蕭相關于遷都的提議,紛紛上言,若是當日遷都之策執行,也不至于將帝都國威置于累卵之危下。
眾口一詞,直指當日反對之人。
杜荀正。
倚在帝座上皇帝眯了眯眼楮,「杜卿,奏折上彈劾之事,你服是不服?」
朱衣紫袍的卿相跪倒在金鑾殿前,向著他的君主狠狠的磕了三個響頭,肅容道,「臣服。」他忽的抬高了嗓音,「但是臣不悔!若是回到了當時,臣仍舊是這樣一句!百姓困危,陛下聖明,斷不可效仿宋氏趙構!」
此語一出,全殿皆驚。
連鐘檐也忍不住為他這位孤高耿介的姑父捏了一把冷汗。
龍庭大怒,氣得渾身發抖,「好個杜荀正,你是不是覺得,朕不會辦了你,什麼話都敢說了!」
百官都噤若寒蟬,倒退了三步,杜荀正卻面帶微笑,伸手去摘下官帽,「既然朝廷容不下一個說真話的臣子,臣就不等陛下開口了。」
天子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削去官位,打入天牢。」
杜荀正朝著他的君主叩頭謝恩,起身,由侍衛領著,緩緩的向正殿下的白玉台階慢慢的走下去。
他回過頭來,日頭已經出來,照得正殿上懸著的牌匾分外明亮。
他揉了揉眼楮,懷疑是眼花,之前他也曾無數次的回望這座亙古不變的宮殿,卻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
這里,幾乎留住了他半生的縮影,他的少年意氣,他的功名抱負,他的胸中兵甲,他的國民百姓,一切都已經遠去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即使他拔下滿頭的白發時候也沒有覺察出來的老。
是夜,天牢。
月涼如水。
梁上垂下輕曼縞素的白綾,扼住了一代賢臣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