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六支傘骨•轉(下)

作者 ︰ 溫如寄

「什麼?還陽?」

朱寡婦頓時覺得被「還陽」兩個字砸的晃晃悠悠,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稀罕了,連閻王爺都由著小鬼兒人間到處溜達了,朱寡婦一根筋,許久才反應過來,「還陽,你是活人。」

申屠衍也笑,「朱嫂子,你沒有看見這牆上的影子?」朱寡婦回頭看了一通,那被晨光拉長的修長黑影可不正招搖著的麼,頓時來了精神,「咳,還是大表哥實在,不像小鐘師傅就愛誆人,你不曉得……前些日子,北邊傳來了消息,好好的人沒了,我們街里街坊可都參加過了,誰會曉得這個事兒能作假,況且,那喪事,還是崔五爺親自辦的……」

鐘檐皺眉,受不了婦人聒噪,可是終究還是不好意思開口,倒是鐘檐豎起眉頭,撂起嗓子便是一頓亂轟,「感情因為喪宴上那蒙了豬油的瓜兒果兒,就要讓我躺棺材板,都說女人的情分,七月的天,說變就變。」他素來葷素不濟,便是天王老子也得給他說羞愧了臉,申屠衍靜靜瞅著他,忽然覺得拿筆的鐘檐,和他打架的鐘檐,背著錦繡文章的鐘檐,都沒有眼前這個耀眼。

忽的,鐘檐眯起了眼,笑道,「朱家嫂子,前事不濟,我也笑道鄰里之間的情分,我听說嫂子的繡工不錯,想請嫂子幫一個忙?」

「什麼忙?」

申屠衍猛地想起那一日他在馬車上說的混賬,頓時眉頭跳了跳,忙道,「沒什麼,朱嫂子,他隨口胡說的……」

朱寡婦狐疑的看著兩個奇怪的男人,終于還是扭頭離開。

申屠衍吁了一口氣,忘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終于消停了。

他們重新打掃了屋子,然後,開張經營。

他們的傘鋪,剛回來的時候熱鬧了一陣,到後來也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模樣,青瓦灰牆,一個劈竹,一個扎傘。

申屠衍果真是認認真真的跟著他學制傘,不管怎麼樣,這樣的好賴都是一門手藝,到了將來,他們兩個老頭子誰先干不動了,總是可以有一個人幫襯著的。

但是申屠衍雖然學得認真,卻不是什麼好徒兒,他上手慢得狠,鐘檐忍不住敲他的腦袋,「啥大塊兒,怎麼這麼笨,這個我可只用了一個時辰呢?」

「我當然笨的很,」申屠徐徐說著,眼神卻有些異樣了,「那時候,那個老傘匠也是這樣教你的嗎?」他說完,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相比那時一定夾雜著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鐘檐微微翹起了嘴角,那一年他從犯人塔逃離,一路經過了許多地方,幾乎是一路乞討著走的,他衣不蔽體,食不果月復的逃亡了小半年,他從來不懂得怎麼樣去獲取食物,最下賤最低級的勞作他卻什麼也不會,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久,知道他遇到那個邋遢古怪的老人。

他幾乎和他一樣窮,但是他還是下意識的向他乞討,那個老人很不同,沒有當面拒絕他,也沒有給他殘羹冷炙,而是模出一個饅頭,對他說,先要他嗎?那麼久把這些竹子都劈成竹蓖,他愕然,他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待遇,但是他實在是太餓,終于舉起了鐮刀。

他根本就不會干這樣的活,很快就把雙手弄得全是傷口,很多次他都告訴自己做不到,可是還是機械的干下去,一直到天亮。

天亮以後,他得到了一只饅頭,到第二日,第三日,他用同樣的方法得到了第二只,第三只……一直到很久以後,他學會了古怪老頭的所有手藝之後,他才明白當初的自己是多麼懦弱無能。

可是這些故事,這些心酸,他一點都不想告訴他。那是他一個人走過的路,是他一個人的前半生,而後半生,卻是他們的。

他挑眉,「那老頭可比我嚴厲多了,所以,遇到我,要惜福。」

申屠衍取下掛在房梁上的一只只傘骨,給他們糊上傘面,又重新掛起來。鐘檐嗤笑,「你這是要裱起來當古董嗎?」

申屠衍總是笑而不語。鐘檐覺得這人毛病,從北邊回來就染了這股痴,可是每一次想要揶揄他幾句,卻因為看到了他這幅模樣兒,目光柔和了起來。

痴這種毛病,傳染起來還真是要命呢。鐘檐忍不住咂舌,卻也無可奈何。

他們回來的時候,還沒有過正月十五,並不能算是真正的過完了年,挨家挨戶的門口堆著髒兮兮的雪堆,木門上的桃符春聯卻是艷如緋桃,申屠衍說,我們也該貼些聯子吧,這樣紅紅火火的,才算是戶像模像樣的人家。

鐘檐一個人懶散慣了,哪里會留心這樣的東西,更沒有這樣一門閑心,可是他說要的,就是要的,卻也把懶筋骨都收起來,順了他的心意。

他們買了很多紅紙,申屠衍磨墨,鐘檐在上面寫字,鐘檐想著當年不讓申屠衍識字,于是便一句一句的說給他听,他含笑耐心听著,末了,鐘檐才覺察出申屠衍眼神的不對來,才回神,「好你個大木頭,你是識得字的吧,竟然誆了我這麼多年。」

申屠衍見瞞不過,眉間似乎有暖意滲出,「是。只是你這樣專心致志念書的模樣真是好看。」

其實他也算不得是誆他,他也是在軍中的幾年才逐漸認識一些漢字的,那時他要閱讀軍情文書,卻要旁人念給他听,確實很不方便,慢慢的他就自己慢慢的認識了一些字,能夠看懂一些淺顯的書了。

一直到很久,他也沒有告訴鐘檐,他曾經在邊關小鎮的書攤上買了鐘檐當年在學堂里看的書,可是終究是看不懂,他想著等字認全了,總該看的懂了吧——這個秘密,他在心里爛了一輩子。

他們這樣寫了很久,久到桌子上已經堆滿了紅字條,他們貼滿了前門,又去貼了後門,還剩下許多,鐘檐笑眯眯的,「要不掛在你的脖子上吧。」

申屠衍自然反抗,好一陣嬉鬧,卻听到了篤篤的扣門聲,開門來,卻是崔五爺的小廝小算盤,手里提著一個食盒,憨笑著便問,「鐘師傅,還沒有睡下呢,我家爺這幾日沒來看你,都是因為忙,可是念著你呢,今天過節,這不,讓我給您送吃食來了嗎?」

鐘檐想著崔熙來果真沒有出現在他的眼前了,要是按照平時她的秉性,早就攛掇到他眼前來了,可是她卻沒有出現,想著女孩大了,終究穩重了些,接過食盒,「替我謝謝你家爺。「

可是卻听著小算盤小聲嘀咕,「其實說是事忙,全雲宣誰不知道哇,五爺她是被狐狸精迷了心智,還是只公的……「

就在小算盤還在喋喋不休的時候,申屠衍咳嗽了兩聲,說著天色不早了,不如各自回家。

就在小算盤還想要吐一吐這些日子的苦水,鐘檐還豎著耳朵听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能入得了他寶貝徒兒的眼時,門已經「彭「的一聲關上了。

——隔開了門里門外目瞪口呆的兩個人。

「申屠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不是?「鐘檐睥睨著看他,卻不知何時變得毫無威懾力起來。

「是,敢情了鐘師傅有改行當做媒婆的打算?」申屠衍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攔過他的手,將食盒的蓋子輕輕打開,卻是兩碗元宵,清澈見底的湯水,雪白糯潤的丸子,「真是好香,不嘗嘗嗎?」

鐘檐光顧著想事,卻听得一聲輕嘆,「每個人總是有自己的活法吧,她崔五爺鐘鳴鼎食是活,我們平頭小民也是活,可要真說起好賴來,卻也是說不清,畢竟誰也不能代替誰活著。」

鐘檐回頭想著也對,他對于崔熙來總歸是不同的,可是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女子,其實也和其他人一樣,陪著各自走一段,然後有各自的故事。

他這樣想著,手里卻忙不迭搶著申屠衍碗里的丸子,不是因為他碗里的好吃,僅僅只是想搶罷了。

申屠衍虛張聲勢的奪過碗,圓子卻匪夷所思的,仿佛長了腿般的盡數跑到鐘檐碗里。

鐘檐覺得好笑,卻也不揭穿,一口一口咬著元宵。他想當年他把他買回來的時候,也是元宵節了吧。

十多年的光陰就這樣行雲流水的過去了,他幾乎想不起他們究竟都把時間花到哪里去了,又究竟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了?

索性,現在,他們還在一起。

日子便這麼一日一日的過著,柴米油鹽,拌嘴磕牙,仿佛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好幾輩子了。這個世界上哪里來那麼多錦繡良緣呢,雖然他從來都一遇上就瞧對眼的人,雖然他們用了無數光陰,經歷和磨合來適應彼此,雖然來申屠衍自己都打趣說是老光棍將就,可是過起日子來,卻是再沒有比這個合適了。

申屠衍想起這圓子是崔熙來家的,心里一陣酸,又說,那是你沒有真正娶過一個姑娘罷。

鐘檐心里想著,有了你這個傻瓦片兒,再好的姑娘給我都不換,可是又想,決不能讓那人驕傲了去,于是揉了揉他的臉,嘴硬道,「知道就好,快努力些給我生個女圭女圭玩玩吧,娘子無所出,你相公我就只好納妾。」

申屠衍咬牙,臉一陣紅一陣青,似乎是酒上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再甜一章,且甜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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