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在城牆上響了三天三夜,士兵就三天三夜沒有合眼。
一夜征人盡望鄉。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連營里的前鋒也有些急了,「將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呀,任憑那個妖女唱下去,軍中的士氣就半點不剩了。」
申屠衍看著他,笑他,「听了這些曲兒,你不想回家?」
光頭匪爺此時已經是申屠衍麾下的前鋒,仍舊改不了痞氣,擺擺手道,「誰不想回家,可是誰都回家了,這個戰誰來打,再說了,我哪里听得懂這些,比起這個,還不如給老子唱十八模。」
哄堂大笑。
旁邊的軍師狠狠的擰了光頭一把,申屠衍笑道,「兄弟說得其實也是實在話。」
「只不過那個妖女是哪里冒出來的?」十步殺一人的兵士沒有被刀箭殺死,反而被一個弱女子的歌聲給治住了,百煉鋼卻抵不過繞指柔,說起來也真是天大的笑話。
申屠衍想了想,低聲道,「我想,我知道她是誰?」說完,慢慢走出營帳。
營帳里的參謀和副將紛紛小聲嘟囔開了,「將軍認得,看來那女子與將軍竟是有些糾葛的?」「將軍,莫不會被這妖女迷了心魄。」「歌聲尚且如此,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一個曠世美人兒。」
而同時,鐘檐在東闕,在青齋書院已經閉門不出也有三天,所以他沒有听見滿大街的消息,也不知道申屠衍的軍隊,被堵在玉門關前,已經整整十余天了。
他痴心于書稿的整理。
已經那習慣了削傘骨的手,再拿起紙筆,實在是不容易,當他終于謄寫完了最後一卷,抬頭看書房的匾額,正好對上以史為鏡這四個字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他想了想,工工整整的在靛青色的外皮下,寫下「明鏡遺錄」四個大字。
鐘檐伸了一個懶腰,推開門,想要出去透透氣,沒有听到申屠衍的消息,卻听到了另一個天大的消息。
——武肅帝病危,怕是就在這幾日了。
街頭巷尾的流言雖然不足以相信,可是總能傳達一些正確的信息,他不確定皇帝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可是皇上病了,卻是不會錯的。
可是情勢仍舊不明朗,沒有人知道皇帝心中屬于的是哪位皇子,表面上六皇子是盛寵,今天又特地讓他留京,可是盛寵也等于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朝中幾百雙眼楮盯著,無疑也是一道枷鎖,大皇子早已封爵去國,二皇子早夭,四皇子五皇子平庸,能登上帝位勤勉有加也不失為好的儲君,最讓人看不透的是皇帝對懷昭太子的態度,好像完全忘記了還有廢太子久居深宮,按照祖制,廢去的太子應該早就封地離京了。
他一路走著想著,看見了提著大包小包迎面過來的郭管家,「郭伯,為什麼街上那麼多人,這麼熱鬧?」
郭管家驚訝,「表少爺不記得今天是端午了嗎?正好我今天買了糯米和粽葉,艾草,正好我們好好的過個端午節。」
于是他們坐在一起包粽子,鐘檐沒有包過粽子,包起來實在是不像話,不僅一只角大一只角小不說,還光往下漏不說,但是鑒于郭管家的孫子包得更加不成體統,一個大人,一個小孩,竟然不顧體統,鬧了一陣子。
郭管家笑他,「表少爺的孩子應該也跟阿寶一樣大了吧,怎麼還跟孩子似的……」
鐘檐好不容易逮住了小兔崽子,將他的胳膊扭在身後,回頭,「我要是有這麼大的兔崽子,還不讓我吊起來打**。」
「表少爺竟是沒成親的嗎沒有就趕快成個親生個大胖小子,過幾年,就能跟你對著干了。」郭管家也一樣,像大多數的老人,面對晚婚到三十多歲的大齡青年,總是憂心忡忡,忍不住說一嘴的。
就在郭管家接下來就要說東家的遠房表妹待字閨中,西邊的外甥小姐還沒有出閣的時候,鐘檐很是時候的制止了他,「郭伯,你不用操心了,我有媳婦兒,很好,就是他生不出女圭女圭。」
郭管家依然迷惑,鐘檐索性全說了,「他是男的。」
這下子郭管家目瞪口呆了,他活這麼大歲數,不是應該公雞配母雞,摟著好下蛋嗎?第一次听說兩個男人說要搭伙過日子的,想著那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呀,幾乎和小姐是一樣親的,頓時覺得血氣蹭蹭往上涌,可是終究是舉著拐杖落不下來。
鐘檐卻沒有躲,平靜的笑了笑,「郭伯,您是不是覺得挺荒唐的,可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誰像他對我這樣好的了,夫妻還大難臨頭各自飛呢,像尋常人家一樣成了親就真的安穩了嗎?郭伯,你放心,我們會一起,將日子過得好好的,比誰都好。」
老爺子此時也冷靜下來了,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況且不管怎麼樣也存了主僕的名義的,輕輕嘆了一口氣。
鐘檐拍著老人的肩,笑著說,「能和你們一起過端午節,真好。」十多年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過節,和家里人一起過節的感覺他早已不記得了。
「那以後就多回來坐坐,帶著你的……他。」鐘檐看著老人別扭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到了下午的時候,他進宮去面見懷昭太子,一來將《明鏡遺錄》交給他,另外,就是打听一下小妍的消息。
李昶捧著書,凝神看了許久,最後默默的放在桌面上,就在鐘檐也覺察出不對勁來,白衣素服的太子竟然留下兩行清淚來,「夫子之德,高山仰止,如果能夠再活十一年,大晁可能會不同了。」
鐘檐悵然,默默看著他,朝中皆有傳言,說懷昭太子性溫軟,儼然後主徽宗之流,可是鐘檐此刻卻在那個男人眼里看到了楚痛,那樣深重,是對于國民的哀思。
鐘檐以前跟著父親作畫的時候,他總說姑父的山水畫做得極好,可是為什麼這麼好?鐘檐通常是搖搖頭的,然後半輩子沒有說過姑父半句好話的父親卻忽然開口,「因為他愛著這山河。」因為愛戀,才會百描不怠,才會醉心紅塵,才會因著它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而倏然而痛……他望著牆上的那一幅鶴舞群山圖,忽然想,他一定也是愛著這個國家的吧,才會因為這樣一本書而落淚。
鐘檐笑道,「杜太傅雖然不在了,但是殿下總是在的。」
李昶一愣,笑著搖頭說,「小鐘先生太看得起我了,你應該知道我的母家,也就是宣仁皇後,瑯琊王氏的男子是活不長久的,我在這個世上已經活了太多時日了,小鐘先生,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那個男子笑著,蒼白的臉上嘴角微微上揚……
「殿下請講。」鐘檐被這樣的笑容震撼到了,他想自己應該是幻听了,否則怎麼會听到冰雪消融的聲音。
「希望在我死後,把此書交給六弟,若是我轉交,他定然是不會接受的,先生不同,是老師唯一的後人……他的氣魄武治遠勝于我,只是少了一份帝王的氣度,希望他能夠將他用于正途……」
鐘檐心中咯 了一下,仍是點點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鐘檐和李昶又研究了一段時間的《明鏡遺錄》,鐘檐其實算不得全懂,可是依舊把十多年他從姑父的見解和主張講給他听,他還發現,其中不少其實是父親的謄錄,世上人都以為他們是不對盤的,可是實際上呢,恐怕也只有他們知道了。
忽然翻到了一夜,借著由頭,鐘檐假裝無意的問起,實際上聲線上已經帶了一絲顫抖,他問,「這小楷倒是很別致,不知是出于哪位貴人之手?」
李昶楞了一下,笑道,「小鐘先生莫怪,這是我那不懂事的奉儀信手寫的。」
「哦,那奉儀娘子可真是道韞之才啊。」鐘檐看了一眼太子,沒有什麼表情,卻怕他起疑,找了其他的話題錯開了。
他們討論完這卷書時,已經到了宵禁之時,鐘檐便留在宮中過夜。
停鶴居雖然比不得別處,規矩沒有那麼多,宦侍仍舊囑咐了一些莫要亂跑,莫要闖禍之類的話,才離開。
宮室忽然安靜下來,靜得只能听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他忍不住想,小妍他會在這麼嗎?如果真的在這里過得好不好?依著他打听的消息,太子姬妾不多,獨寵這一位奉儀娘子,這樣的話,想必她過得不錯吧,可是得君盛寵,其他娘子會不會給她使用絆子呢,他將一切想了一通,卻覺得自己真的可笑,還沒證明小妍還活著,自己又瞎想什麼呢。
終究是要乘著晚上去探探虛實,他知道,自己也只有這麼一個晚上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