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八支傘骨•轉(下)

作者 ︰ 溫如寄

鐘檐出宮以後,直接抱著書就回了青齋書院。

期間下了一陣小雨,他跛著腿小跑了一路,依舊比平常人慢些,到了青齋書院時,青衫已經濕了個徹底,還好書用布包著,沒有打濕。

他望著卷面上的幾行清晰的小楷,感嘆道,他還是沒能夠找到小妍,可是他卻沒有再進宮的機會了。他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機會,他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小妍是否活著,過得好不好?

可是他骨子里是希望小妍活著的,他寧願自己什麼也不知道,然後那個小姑娘活在他看不見的角落,過著或歡愉或艱辛的生活。不管怎麼樣,總是活著好。

他悵然的進屋子,正趕巧兒郭管家的孫子正在咿咿呀呀的背誦著《禮記》,這些天來小孩兒安分了許多,似乎也是懂得了偷竊的可惡,只是偶爾頑皮。他忽然覺得看到自己當年的模樣,也是這般頑劣,這般鑽了牛角尖就不肯回頭,這般拼了命的往岔路上去,可是最終還是和每一個人一樣,往了這人世路上,再尋常不過。

于是在郭管家恨鐵不成鋼的時候,他對郭管家說,「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小孩嘛,干嘛要這麼迫不及待的成長起來呢,總是要留些時間給他們磕了踫了,跌跌撞撞。」

郭管家看了他的小孫兒,猶豫著點了頭。

已經過了立夏,斷斷續續的雨水終于止歇了,鐘檐又住了兩日,安排了一些事情,在東闕他其實也沒有什麼牽掛,唯有一樁,就是把爹娘的墳遷過來。

他知道鐘氏夫婦的尸首在犯人塔時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加上鐘氏老宅的東西都已經變賣,竟然連立個衣冠冢也不得。

人匆匆在塵世走一遭,到頭來卻連存在過的半點痕跡也找不到。

鐘檐望著那枝頭新綻出的桑葉,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匕首,割下他發鬢的一縷,交給郭管家。郭管家疑惑,不知道只听得他說,「郭伯,拿著我的發鬢去葬了,我的骨骼血肉不就是他們活著最好的證明嗎,他們沒有走得無聲無息,他們來過,活在我的心里。」

郭管家接過,怔怔的點頭。于是他們幾個人就在杜太傅的墳旁邊立了一個衣冠冢,算是四個人團聚了吧,雖然是在地下。以後的日子里,他們可以談書品字,再也不用為了這些世間的俗事難過了,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鐘檐朝著四位長輩狠狠的磕了幾個頭,他是他們唯一的後人,所以這些頭,有一般是代小妍磕的。

然後,輕裝快馬,出了東闕城。

他出城十里,原本疾馳的馬卻突然嘶了一聲,然後口吐白沫,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鐘檐無奈,從馬身上下來檢查,,發現那馬竟然是被這日頭活活得給曬死了。

可是終究不是一個好兆頭。

同一日,大晁的開國皇帝度過了最後的歲月。

陪在他度過最後一個黃昏的,不是他宮中色如春花的美婦,也不是他那良莠不齊的皇子們,更加不是滿朝雲錦朱服的大臣。

那一日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以至于各方面的勢力都沒有準備好。

就在早上的時候,老皇帝還吃了一盤子嶺南的荔枝,大嘆不辭長作嶺南人呢,遲些時候,跟最得寵的麗妃游了一上午園子,然後,像往常一樣,坐在御書房中批閱奏折,期間,叫了六皇子李胥進去。侍奉在門邊的宮娥內侍很快就听到了屋內的討論,雖然隔著門窗,仍然能听出大致的意思。

原來是那位草莽出生的申屠將軍在攻陷祁鑭山脈的時候犧牲了。

也就是軍報到達邊境的兩日後,那一戰原本以多對寡,本來可以勝券在握的,可是因為受過了玉門關之戰,士氣低沉,厭戰情緒高漲,持續廝殺了一天一夜後,非常險的差距下敗下陣來。

同時,主帥也被拓跋凜逼入萬頃溝壑中。

皇帝沒有想過,自己慷慨呈辭的奏折竟然葬送了自己的將軍。他忽然覺得眼皮很沉。

他想了很久,終于對自己的小兒子說,「軍中不可一日無帥,你出城去吧。」

李胥怔了怔,似乎是跪得十分艱難,面上卻仍然是笑著的,他恭敬地跪安,如同他其他在宮闈里長大的兄弟一般,朗聲道,「臣領旨,謝恩!」

仿佛心中早已經有了預兆,所以這一跪,他跪得格外細致得體,將每一個細節都照顧到了,將從前不屑的禮儀做得滴水不漏。

他知道,他拜別的,是他的君王。從此之後,他無父無君。

六皇子退下後,皇帝一個人在書房里待了許久。

回顧他的一生,那麼長的時間他都坐在龍椅上,掌握著別人的生死愛恨,末了,竟是連自己的家務事都難以決斷,更加別提治國平天下了。

可是貼身侍奉許久的內人勸慰了皇帝幾句,皇帝卻忽然睜開了眼,忽然笑得淒厲,似乎是喚了誰的名,大笑了幾聲之後,竟然生生咳出血來,終于暈厥了過去。

皇帝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空曠的內室幾乎萬籟俱寂,只能听到窗外刮過樹枝而來的風聲,引得帳幔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動,他睜開眼,眼前空無一人,忽而想到自己置身于一個無人的境地,他覺得恐慌。

眼前忽然伸過來一直握著湯勺的手,他勉強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那人,「你在?」

「是的,臣在。」蕭無庸回答。

皇帝懨懨的,提不起精神,「老六已經出城了嗎?」

「已經出城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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