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八支傘骨•合(下)

作者 ︰ 溫如寄

穿梭在宮牆之間的風終于止息了。

鐘檐遲疑著抬頭看,天為碧擎星為子,倒是一片好夜色。

他捆綁在馬背上的姿勢極其不舒服,想要翻動一下,卻終于什麼也做不了,只眼睜睜的看著眼前的錦繡地獄,紅塵男女,有會演繹出怎樣一段戲碼。

可是終究是不同了,雖然他分明記得那麼清楚,無數個日日夜夜里,風聲不息的庭院,簌簌落下的玉蘭花,那個面帶暈色的少女低頭拾起一朵玉蘭,捧在胸口上,送到他跟前,笑著說,「人和玉蘭花一樣,總該長在適合的枝頭上……」

她笑著告訴他,「哥哥,我想要長在適合的枝頭上呀。」

這就是你適合的枝頭嗎?鐘檐看著眼前的女子冷冷一笑,一步一步走到縉王跟前,竟是作勢要跪,「哦?奉儀娘子這是何意?娘子玉體,這一拜我可是受不住。」

那素服女子對著縉王微微作了揖,卻沒有真的跪下去,反而抬起頭,咬了咬唇,似乎是醞釀了許久,把平生的勇氣都孤注一擲了,才開口,「縉王殿下,妾生于民間,索性老父寵愛,風雨之室,妾長到這麼大才略通人事,可是爹爹的教誨,妾總是不敢忘記,我的爹爹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子也一樣,我想了那麼久,也沒有想要請求您的事情,故此,妾不跪。」

李胥挑眉,「無求?奉儀娘子難道不求求放過你,出了這道宮門,天高海闊,是投奔你那一肚子酸道理的老父,還是另尋高門嫁人,都是自由,總好過……」他一句一句不緊不慢說著。

女子望了望宮門,搖搖頭,「不,我不求。心中有求的是縉王殿下。」

李胥更加驚訝了,他沒有想到他那蒼白得跟紙一般的哥哥身邊,竟然有這樣一個孩子氣的奉儀,不知覺都覺得有趣了,「哦,那你說說我求的是什麼?」

鐘檐心中一跳,縉王心中求的是什麼,恐怕只要是個明白人,都會知道,可是,卻不能說,說出來便是一個死字,而不說呢,恐怕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女子臉上的笑容溫和而從容,將手放在胸口,「不管你們是怎麼看待殿下的,說無能也好,優柔也罷,在妾的眼中,他總是最好的,以前妾總是在想,妾一介蒲柳,站在殿□邊,總是不敢看他,怕給他抹了黑,可是到了下面,我終于可以不忌諱任何人的目光,光明正大的看向他,可是不管怎麼樣,妾生生死死都會跟殿下在一起,因此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女子的眼光看向縉王,「可是縉王殿下卻不同,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殿下表面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是很害怕的,你怕輸,即使勝了,你也不敢確定,這就是你想要的,殿下且想想,生前功名身後名,父子恩情,殿下還剩下多少,滿城百姓,前殿數百雙眼楮都盯著殿下,殿下此次進城,是否真能夠得償所願?名不正言不順的朝堂,又是否能夠真的穩妥?」

那個女孩笑顏溫煦如春風,彎眉梨渦,與宮中的那些姬妾不一樣,對于男人實在是構不成威脅的,可是卻如同春風一樣,在無知無覺中,已經潛入了人的心底。

「我來這里,是為你三哥來帶一句話給殿下的。」

女子微笑著,看著他慢慢下馬來,走到女子跟前,附耳過去。

他自出生起,便在這高牆中,看慣了君臣算計,兄弟倒戈這樣的戲碼,所以他慣于算計,卻忽略了人心,他這樣攻進城去,民心所向的問題,就像寒冰下的烈焰,朽木中的蟻穴,良久,他抬起頭,審視了一番,「我以為三哥只是納了一個宮婢,沒想到是娶了一個女太傅。」

女子一愣,笑道,「和杜太傅相比,妾是萬分都及不上的。」

李胥笑道,「謝謝娘子提點,」他眼里竟然有些不易察覺的無奈,「可惜我和三哥總是不同的,我是賭徒,我回不了頭了。」

縱然還是隔著這麼多的距離,鐘檐還是清楚的看到,女子的雙肩微微的抖動著,慢慢抬起頭來,眉間的鈿花似乎下一秒就要花落下來,「我來過,把話帶到了,那也就夠了,只是希望殿下姑息這片生養你的土地和人民。」

她想必站了許久,腿腳都有些酸澀,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邁開步子去,跌跌撞撞,難得士兵們也不阻攔,鐘檐看著她翻飛的衣裙,由于著喊出她的名字,可是話到嘴邊,卻終究換了語調,「奉儀娘子,且等等。」

女孩抬起頭來,在千軍萬馬中搜尋著聲音,終于找到了來源,腦子如電閃雷鳴一般,轟鳴之聲連成一片,風雨過後,那個布衣男子嘴開合著,說著,「奉儀娘子,且等等,草民……有東西要給你。」

女孩一愣,眼角忽然涌出兩行淚來,她想她一定是見過這個人的,卻不知道是在哪里見過,她痴痴的望了一眼,終究還是慢慢走過去。

這是所有人才都注意到這個被捆綁在馬上的平民,他們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他,甚至連縉王默許了將他從馬上放下來。

鐘檐松了綁,活動了一下了筋骨,才一瘸一拐的走到奉儀的面前,所有人都看著他,看著他要把什麼頂重要的東西交給太子的姬妾,李胥也饒有興趣的看向了他。

可是鐘檐沒有在懷中掏什麼,反而底下頭下來,拾起一枚西風吹下的花苞,笑道,「你看,它落下了地,我們去替它去找適合它的枝頭,好不好?」

她望著即將枯萎的花苞,終于了然了這個人緣何會站在他的面前,她像是哭了,卻是笑著的眉目,她搖搖頭,笑道,「這朵花,它是從那邊的枝頭上落下來的,就還是會回到原來的枝頭上去,不管別人說那枝頭多麼不好,花一定這麼想的……」她忽然將頭低了低,聲音幾不可聞,「我也是這麼想的。」

李胥目睹著一切,可是事情卻並不像是他想的那樣,他們之間又會有什麼關聯,姓顧?姓顧!他忽然想林中盤問他姓名時,這個布衣分明說過他是姓顧的,他記得杜荀正結的那一門姻親也是姓顧的,難道?

李胥把目光轉向他,道,「怎麼?還沒有說完?到底要傳遞什麼重要的物件,不如讓本王也來看看?」

鐘檐心中驚了,走到她的面前,護住了女孩兒,抬起頭來,坦然對上李胥的目光,「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家傳的東西,要交給妹子。」

「哦?原來你就是奉儀娘子的兄長,那還真是巧得很。」李胥冷笑,心里卻是不信的。

鐘檐仍然護住妹子,「縉王殿下,鐘某這里倒是確實有東西受人囑托要帶給一個人,不是奉儀娘子,更不是殿下心中想的那個人,而是殿下您。」

「哦?」李胥挑眉。

李胥站起來,從包裹中取出一本藍皮卷子來,呈到了縉王的面前,映入眼簾的是《明鏡遺錄》四個字。

他拿起書,匆匆翻了幾頁,「倒是好書……」他看著眼前的人,揶揄道,「莫非要本王放下兵刃,安心讀書不成?」

「不是的,殿下可看見落款,此書是杜荀正杜太傅編纂于永熙年間,歷時十三載,嘔心泣血,前些日子才終于收集成冊,是……懷昭殿下……讓我帶給您的……」

李胥原本低頭看書的頭忽然抬起來,面色大變,「為什麼是他?是他帶給我的?」

「是的,殿下。」鐘檐望著背後那座燈火通明的那座城,「其實,他一直在等你進城去,不管是用什麼方式。」

他覺得可笑,他的母親從來沒有對他有過任何期待,他的父親也是,他的身後這片燈火通明的不夜城中的子民也是,唯一對他抱有期待,竟然是他一直認為的天敵,他幾乎像是陌生人一樣的三哥。

——只有那個他想不到的人是期待著他進城去的。

李胥忽然抬起頭,目光掃過身後盤腿而坐的女子,大笑,「你誆我!」他轉過我去,指著鐘檐,指著東闕城中的燈火晦暗的方向,大笑,「你也誆我!你們都誆我!讓我以為我退無可退!」

他把書交到鐘檐的手里,「鐘先生,我不需要。他這樣輕而易取就讓出的東西,是這片江山,可是我這樣偏偏不稀罕了。」

他的語氣如此悵然,仿佛如同一個稚子,不是搶回來的,又有什麼意思呢?身著鎧甲的年輕藩王重新上了馬,浩浩蕩蕩的人馬也慢慢跟著離開,天終于要亮起來了,淡淡的朝霞將光澤重新普照在這座亙古不變的皇城去。

鐘檐在霞光中目送他們離開,他知道,他們在趕往邊關,這些年輕的,已經老去的將士追隨著他們的殿下而去,日後的故事里,他們的名字或留在抗擊胡狄的捷報上,或埋在終年不化的祁鑭山下,可是,總會有人記得他們。

他們終究沒有攻進城去,政變在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悄無聲息的極其迅速了,史上稱為「縉王之亂」,也是大晁歷史上的非常奇特的一次史書上對于它的記載,無論哪一版都穆稜兩可,可是漸漸的,人們也不願意去深究,因為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鐘檐忽的牽動了女孩的裙角,他低下頭去,想要把她扶起來,才一伸手,忽然覺得牽扯了光陰,光陰深處,那個嬌氣的小姑娘跌坐在繁華的街頭,撅著嘴,「哥哥,我走不動。」

他笑著小姑娘嬌氣,小姑娘不依,他哄著她,沒了章法,忽然溫柔了語氣,他說,「嬌氣一些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太傅家的女兒總是有嬌氣的資本的。」

他如同往常一樣伸出手去,女子卻自己站起來,「那麼,我要回去了,我要和我的夫君一起。」

「非這樣不可?」鐘檐問,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高枝雖好,卻難以依附,他倒是希望小妍嫁個尋常的人家,丈夫愚鈍,卻是寵著她,允許著她的嬌氣的,將她放在手心上的。

杜素妍點點頭,堅定如往昔。

她提著裙角,想著城門跑了幾步,忽然回過頭,笑道,「謝謝你,帶我回東闕來看花……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結束了,呼~~~~果然不適合寫這鐘,明天開始起傻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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