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九支傘骨•轉(上)

作者 ︰ 溫如寄

鐘檐站在窗戶邊上,睥睨著低下的街道,雲宣街道縱橫錯雜,一眼看去,一座牌坊後面是另一座牌坊,他順著目光數過去,終于到了盡頭的牌坊。

隱沒于晨光,一片寂寥。

——那下面站著的人,是他嗎?

鐘檐回過神來,輕輕的「哦」了一聲,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他又將這輕巧的發音回到舌尖繞了一遭,仍舊品不出什麼滋味。

朱寡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前些天哭喪著臉,現在人回來了,跟沒事人一樣,拖了鐘檐就往城門的方向跑,嘴里還不停的叮囑著,「我說小鐘吶,現在人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可要好好待人家了,別一張嘴不饒人了,偷偷跑了是他的不對可也別太苛責了,說說就行了,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鐘檐走了大半個雲宣城,腦袋還是懵的,他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好像與他擦身而過的風,好像什麼也抓不住,又好像它一直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就像他一生遇到的很多事物。

——那麼這一次是不是可以試著抓抓看?

他一路跑,跑的氣喘吁吁,離著城門外的牌坊幾百仗的時候,終于站定,來來往往進出城門的人有那麼多,卻沒有他想要找的那張臉孔。

「愣著干什麼呀,快過去呀,你媳婦!」鐘檐終于在朱寡婦的推搡中看到了來人。

「你是?」鐘檐有些懵。

裹著藍花頭巾的婦人望著鐘檐,咬了咬唇,那表情好不精彩,巴巴的望著,珠圓玉潤的臉龐好似一輪斗大的玉盤,卻非要演了一出王寶釧寒窯苦守。

鐘檐被那女人看得全身發麻,她才開口。

「相公,你不認得我了?」對面的婦人雙眼干澀,擠了半天也沒有擠出幾滴淚來,不好意思,開始大聲嗚咽,「罷了罷了,你如今財運亨通,記不得我也是應該的。」

朱寡婦忙上去拉住那個女人,朝著還迷瞪著鐘檐使眼色,「你老婆,蔣明珠,你該不會不認得了吧?」

他望著那布裙荊釵的女人,想了很久,印象中隱約記得,自己是大概,也許是娶過這樣一個女人的。

那時鐘檐來到雲宣的時候,北邊的戰亂已經平息了,他衣衫襤褸的站在被雨水打濕的牌坊下,看著周遭忙碌的人們,他是置身事外,格格不入的外鄉人,也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想要留下來。

他那時不過二十來歲,真正走出來的也不過這樣一年,十五歲讀的書,二十歲走過的路,都比不上真實的日子來得深刻。

剛開始他初來乍到,在異地活下去,其實什麼不容易的,索性還有一門手藝,起初他是扎了紙傘,挑著擔子挨家挨戶去吆喝的,官家出來的少爺起初磨不開面,生意慘淡,維持生活很難,可是終究還是要活下去,即使收起所有的逆鱗。

走街串巷過了小半年,他終于有了自己的鋪子,正好那時隔壁家的王媒婆剛金盆洗手,在家里閑得十分難受,看見鐘檐這樣一個未婚人士,簡直要冒亮光,一來二去,把她手上那點資源統統要說給他。

那時鐘檐有了一間毛坯房,想著要有一個家,也是需要一個女主人,就應了一門婚,蔣氏他在婚前不曾見過幾面,只隱約記得是一個喜愛大紅衣裳的姑娘。洞房花燭夜他喝得昏了頭,更是沒有看清,等到想要好好看清自己媳婦的時候,她媳婦已經跑了。

只是這體型……大概變得有些忒出格了。

已經從當年愛穿紅衣服的小姑娘變成風中搖搖晃晃的大燈籠,真是女大十八變,臨老了她也要變三變。

鐘檐舌忝了舌忝唇皮,有些尷尬,也不知該叫她什麼,「你怎麼會來了,你不是跟那個大鹽商走了嗎?」他的第一個老婆是跟著來雲宣進貨的大鹽商跑的,他記得很清楚。

蔣氏這才停止了抽泣,「相公,以前是我錯了,我對不住你,那家伙太不是東西……」她抽抽搭搭,好久才把事情說清楚了,原來在年初的時候,那鹽商翹了辮子,把財產全留給他的兒子,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把她趕出來了。

「我以前不懂得,現在才知道,只有相公才對我最好……」她一口氣沒緩過來,竟然暈了過去,鐘檐無奈,在朱寡婦的殷切眼神下,只能暫時把蔣氏領回家。

而這個女人一沾床,就沒音了,鐘檐沒法,領著在門口探頭探惱的馮小貓出門去。

鐘檐低頭干了一會兒活,卻听見對面坐在竹椅上的小孩兒哼哼唧唧,鬧個沒完,鐘檐抬頭,好笑,「我說你是**里長刺還是鼻子上扎了針啊?怎麼光學豬豬嗷呢?」

馮小貓將臉別過去,不理他。

鐘檐見他還來勁了,拎起他頭上的三根毛就逗他,「怎麼,說你胖,還喘上了?」

許久,小孩才抬頭,用鼻孔對著他,沒來由的委屈,「你們大人是不是都這樣啊,昨天才把申屠姐姐娶回家,姐姐雖然不在了,今天就把別的女人領回家?」

鐘檐噗嗤一聲,拼命忍著,才沒有笑岔氣,「你這個小子,人小鬼大,這麼小就知道要娶媳婦了?」

馮小貓仍然鼻子出氣,「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都一樣!哼!」

鐘檐忍著笑,揉亂小孩兒的頭發,「是啊是啊,總有一天你長大了,也會變成這樣個臭男人。」

鐘檐回去繼續扎傘,周遭靜得沒有一絲聲音,許久,才听見幾不可聞的童音,鼓動著他的耳膜,「我才不會,我這輩子,永永遠遠,只喜歡我阿爹一個。」

七月末,戰事依然膠著。

「回王爺,出了祁鑭山山脈,北上一百二十里,就是西京。」

李胥站在逆風處,回望著這一片窮山惡水,幾萬將士跟在他的身後,隨著山勢,蜿蜒連綿,如同一條盤繞在山間的龍。

他自然知道,祁鑭山的背後,就是北靖,可是,出祁鑭,談何容易。

祁鑭山之險,不止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還有他錯綜復雜的各派勢力,且不說那山頂上盤踞數十年之久的雪月盟,便是底下那大大小小的奴隸坊主,也足夠讓人頭疼。

行軍數十里,偏偏又遇到七月冰雹。

碎冰 里啪啦從天而降,便是想要臨時安營扎寨也困難,李胥沒法子,只得讓三軍原地休息。

這一休息整頓就到了晚上,別說是人,帳篷營帳也砸出了大窟窿,索性還有些窯洞山穴,李胥此刻便坐在山洞前的篝火前,與他的副將和軍師商討前日里的那一場戰役。

副將和軍師這些人都是申屠衍時期就沿用下來的,因此對于這局勢從頭到尾都十分了解,前些日子的戰役,一直是以少勝多,且胡狄人生于草原,習慣了平原作戰,到了這山脈崎嶇之地反而不太適應,因此打勝仗是一定的,只是他們虧損了這麼多兵力,反而不太尋常。

他們總結了一番前戰,現在兩軍都已經入山,情勢恐怕要另外謀劃一番。

崇山峻嶺阻隔,誰也看不到對方,也不知是福是禍?

「王爺可知道十二飛騎也不知他們中會不會有一人會听音辨勢,也未可知?」

拓跋凜手下有十二飛騎,男女老少皆有,卻都身懷絕技,他們這一路來,見識過了,也就區區幾人,李胥搖頭,「看來是他們在明,我們在暗吶,看來要通知將士們多加戒備才是。」

眾人都紛紛點頭附和。

他們又商討了一下別的部署,到了最後,有一個參謀踟躕著,似乎有話要說,有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個人正是昔日跟在申屠衍身邊的娘炮書生。

「徐參謀想要說什麼,但講無妨。」

旁邊的光頭副將見他遲遲開不了口,就大喇喇的開口,「媳……徐參謀,你不說,我替你說,他說他前幾日在戰場上好像看到了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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