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九支傘骨•合(下)

作者 ︰ 溫如寄

七月的天低沉得緊,大團的烏雲滾滾而來,幾乎要迎面壓下來。

一人高的蒿草隨風擺動,同時血腥味也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祁鑭上下,這里是一場戰事後的戰場。

耳邊是隆隆的戰鼓,山呼海嘯的喊殺聲,申屠衍立在馬上,置身其中,茫然望著周遭的一切,在這廣闊的平原中橫七豎八堆著還溫熱的尸首,這里面,有大晁的統領,也有胡狄的士兵,還有……附近的百姓。

他們說一個將軍生應該在戰場上,死也應該在戰場上,這就是戰場嗎?

他的臉色蒼白,打了勝仗,沒有喜悅,也沒有自豪感,甚至還萌生出連剛才在刀槍箭雨中也沒有如此恐慌的情緒,以至于旁邊的副將叫了好幾次他都沒有反應。

「將軍,是否開拔回營?將軍?」

「哦……哦。」他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于是他們緩緩的撤退,另外一部分留下來清理戰場,其實也不算清理,尸體嘛,會有禿鷹斑鳩來解決,他們所做的,是將死人身上有用的東西都搜刮一番。

他算是沒有受了什麼傷,因為他根本沒有怎麼參與戰斗,只是觀戰。可是還是遇到幾個大晁將領,說來也奇怪,那幾個人下手凶猛,遇到他竟然紛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竟讓下不去手去,特別是一個光頭的先鋒,先是震驚,後是發怒,一招招竟然要生擒他一般。他口中說著他听不懂的話,一下說他對不起兄弟,一下說要把他押回去讓他媳婦罰他跪算盤……

他想問為什麼,可是刀箭無情,終究尋不到時機。

一直到戰爭結束。

申屠衍的心緒很亂,想著事情一路回了營寨。

晚上的時候,拓跋凜為了慶祝初戰告捷,還特地舉行了慶功宴,申屠衍卻悶悶不樂,他的腦袋很亂,以至于他啃的羊腿味同嚼蠟,眼前的笙歌曼舞熟視無睹。

「申屠安答,怎麼,不開心?」

「沒有,沒有。」他趕緊回答,「肉很好吃。」

「哈哈,申屠安答真是直爽,兩日以後還有一場大戰,還要仰仗將軍呀。」他忽得招了招手,一位原來在熱舞的舞姬轉了幾個圈,歪倒在他的懷里。

「琴姬,你搖搖服侍將軍呀。」拓跋凜笑了笑,意味深長。

申屠衍被美人糾纏著,讓他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無措道,「這不大好吧,不知道我妹子有沒有過來,我可以看看她嗎?」

「她?」拓跋凜忽然冷了臉,又覺得不大妥,緩和了幾分才說,「哦,她被我派去外地辦事去了,暫時回不來,將軍今天晚上還是好好享受美人醇酒吧。」

申屠衍沒有辦法,被琴姬連拖帶拉的進了營帳,申屠衍望著被風撩起的連帳,遠處的篝火不時的映入眼簾,今晚的歡愉遠沒有結束。

申屠衍看著帳中羅帶輕解的美人卻出了冷汗,他木訥的說了一句,「哎,姑娘,你衣襟散開了。」

琴姬輕笑著,他見過木頭,還沒見過這麼不解風情的,柔夷攀上了申屠衍的脖子,嗔怪著,「將軍,你真壞!」說完,就來解申屠衍的衣帶。

申屠衍抖了一個激靈,渾身都精神了,心中一咬牙,輕聲叫了一聲得罪了,朝著她的後腦勺用力一記。

他把人蓋好,覺得現在出去也尷尬不妥,因此等到宴會漸漸散去,萬籟俱寂之後才出去透透氣。

晚上的軍營跟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他也不敢隨處走動,只是漫無目的的轉了轉,忽的發現軍師探討的打仗中還亮著燈,他情不自禁的走了過去。

他才想要撩簾子進去,忽的听見一陣交談,在這靜謐的夜里清幽而詭異。

「秦了了那妮子真的被嫁到番國去了嗎?」

「哎,不知好歹的死丫頭,自從從中原回來,就一直暗地里搗鬼,真是女大不中留,還有還有一些用處……她現在居然隱瞞申屠的身體情況,差點讓這一次的計劃失敗。」

「那以後怎麼辦?」

「本來想培養申屠衍為我所用的,現在要改變策略的了。」

「現在很多申屠衍的舊部都見過他了,必然會擾亂軍心,利用他將他們引入祁鑭北的懸谷中,到時候一網打盡……」

「好計謀!」

申屠衍就站在黑暗處,靜靜的听完這一切,然後默默的離開。

他重新回到了營帳,琴姬還沒有醒,他坐在不遠處,腦子里有無數想法沖上來,將他的思想攪得亂糟糟的。

拓跋凜說,「把他們引入祁鑭的峽谷中,一網打盡。」

秦了了說,「大哥,這是你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擺攤婆婆說,「打戰啊,就是為了不打戰啊。」

秦了了說,「大哥,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做戰場上的英雄了,就把它打開吧。」

他找了好久,終于找到了那一只錦囊,迫不及待的打開了,里面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東西,只有秦了了的一封親筆信,還有幾張被揉的皺巴巴的紙。

他看了幾眼那幾張紙上鬼畫符一般的字畫,一陣惡寒,卻找不到別的東西。

兩日後,申屠衍率軍再次突擊大晁軍隊,這一次,他率領一萬精兵,定與山峰南面百回坡會戰,這一次,大晁的軍隊的規模也是空前的,幾乎佔了總數的三分之二,可以說,這一場戰役幾乎決定了一次戰爭的勝負。

拓跋凜一天都呆在營地里下了一個人的棋,雙手互博,他一個人既是黑子也是白子,倒也是樂趣。等在門外的信差不斷將戰場上的情況告訴他。

他一直是微笑著的,知道听到了這樣一個消息。

「大軍月兌離原定行軍路線,正從山下越過百回坡,已朝北面而去,就要越過祁鑭山脈了。」

「什麼!」拓跋凜騰的一聲站起來,捏在手上的棋子嘎嘎作響,他覺得,有一些東西,恐怕已經月兌離了他的控制。

而他,萬萬沒想到,月兌離他控制的,會是那一只籠中鳥,他忽然聯想起什麼,難道他已經恢復記憶了?

他將手中的棋子捏得粉碎,立即叫人備馬,他要親自趕往百回坡。

此時,大晁的軍隊仍然在不停朝前行軍,山路艱難,疾風迎面而來。他們前些時候軍力大傷,因此走的十分艱難。

但是他們時刻也不能放棄警惕,已經進入了敵軍控制的地域,一草一木可能都是掩飾,誰也不知道,那茂密的樹叢下是不是埋伏著一個敵軍。

李胥並不擅長山間作戰,因此進入山地之後,他多次受挫,一直苦無良策,特別是上一次戰役,幾乎給他們致命的打擊,更讓他心中難平的是,他在敵軍中,親眼看到了之前徐參謀說的那個「將軍游魂」。

——申屠衍。

想到這里,他就恨得牙癢癢,他與申屠衍其實談不上什麼交情,唯一一次交心也是在杜太傅的墳前,可是這個相貌與他相似的青年,他總是心存好感的,不僅容貌,脾性也與他很相似,他幾乎覺得那是世界上的另外一個他。

可是,這樣的人,卻是投遞叛國的漢奸,這不能不讓他想自戳雙目。

他們割開地上的雜草和樹藤一路上爬,周圍的環境靜悄悄的,除了鳥鳴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可是這樣的安靜實在太詭異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緊繃感並沒有離開,而是越發濃烈起來。

忽的,山下傳來噠噠錯亂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似乎每一個馬蹄印都落在他們的心上。

該來的還是來了。李胥心中了然,等待著戰爭的暴風雨。

噠噠——噠噠——噠噠——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沒有半個胡狄人朝他們展開攻勢,甚至馬蹄聲越來越遠,最後終于消失不見。

李胥長吁了一口氣,趕到慶幸,也趕到茫然,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而這個謎題,到了很多年後,大晁人都無法參透,知道有流亡而來的胡狄人,無意將秘密說破,而這些,都是很多很多年後的故事了。

拓跋凜趕到百回坡的時候,什麼都結束了,既沒有大晁的軍隊,也沒有胡狄的軍隊,他抬頭望去,忽的望見斷崖的那一邊有一人一馬,因為背著光,陰影覆蓋著那人的面龐,看不清表情。

剛出來的時候,拓跋凜已經怒不可遏,可是見到了始作俑者,卻忽然還能和氣的跟他講話,「申屠衍哪申屠衍,你終究還是叛了我。」

申屠衍所站的山頭比較高,因此他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可是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叛我,大晁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

申屠衍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其實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我並沒有恢復記憶。」

拓跋凜愕然,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回答,嘴唇張合,「那你為什麼……」

「我不知道以前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大晁人也好,是胡狄人也好,都與我無關,可是現在的我,卻是要由著我的本心的,還記得我問過你為什麼要打戰嗎,一位老婆婆告訴我,打戰是為了將來不打仗,我想,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拓跋凜安靜的听完,小聲的嘆氣,「時也,命也,我認輸了。」十萬精兵盡數葬于崖下,看了他要修養生息許多年了。

「他們沒有在崖下,我只不過帶著他們圍著百回坡繞了幾圈,在山下發現一個巨大的湖,因此就把他們留在那里休整了一下,他們在等待真正的將領,帶領他們回家。」

晚霞將山與天的分界處映染成淡淡的緋色,如同白淨瓷瓶上的釉色,一直蔓延到天邊,山頭上的男人拉動了韁繩,馬飛快的跑起來,跑過了這個山頭,向著下一個山頭跑去。

他不是大晁人,也不是胡狄人,現在,他只想要做自由的申屠衍,不被任何東西所拘束。

跑了許久,他才停下,他掏出那一只秦了了給他的錦囊,他重新打開秦了了送給他的錦囊,除卻那幾副意味不明的話,上面只有倆句話︰

大哥,如果你累了,就去徽州雲宣找一個叫做鐘檐的人。

他會是你的後半生。

作者有話要說︰寫得有點倉促,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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