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乾隆從床底下的糾結中月兌身出來,關于江愉帆要離開的猜測開始慢慢佔上風,又急又怒又無可奈何,到了某一程度的時候,乾隆真正冷靜的一面突然回來,他又成為那個心深似海,手掌天下的帝王。
拋開對江愉帆的著急擔憂,乾隆冷靜地開始分析起她的行蹤。結合自相識以來獲得的點點滴滴信息,又回憶了一遍最近幾日的事情,最後重點想了想當日她突然跑了的情形,乾隆強抑制住因回憶而再次升起的惱怒,終于得出了某些可能。
于是,這天下午,批完折子見完大臣的乾隆只帶了一個吳書來,就這麼開始看似漫無目的地「閑逛」起後宮來。
熟悉江愉帆性格的乾隆並沒有去人多的地方,只是挑著人跡罕至的地方走,然而日頭一點點下去,偏僻的地方越來越少,他依舊沒有見到江愉帆的影子,乾隆的心開始漸漸下沉。
就在這時,他隱隱約約地听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瞬間,心頭騰升起的狂喜完全超乎他的想象,激動地朝著那個方向快走,卻在听到「馬面……走……送」幾個斷斷續續的字後被澆得透心涼,甚至結上了冰!
江愉帆要走了!
這是乾隆腦子里唯一的反應。
「江愉帆!」未曾走進,看到她揮別的模樣,乾隆便急急地喊了出來。
「渣……渣渣……」江愉帆一時沒反應過來,呆滯地看著怒氣沖沖朝著她疾步走來的乾隆。
「你竟然真的敢走!怎麼?這麼點委屈都受不了嗎?」乾隆那步伐,快得就像跑一樣,眨眼就到了眼前,身子未停下,出口便是質問。
江愉帆立刻氣得臉紅,她都懷疑,如果他能踫到她的話是不是還要狠狠搖她幾下?
「犯錯的人有資格問這話嗎?」
「朕犯錯?」乾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話,這幾日想起的江愉帆的好在發現她要跑路後徹底粉碎,「全天下的人錯了朕也不會錯!」
「自大!自負!我就是討厭你這副理所應當,全天下都要順著你的樣子!」江愉帆大吼,「我不是你的後妃!不是你的大臣!不是你的百姓!我沒有義務忍受那些委屈!」
乾隆冷下了臉︰「那你以前都是裝的嗎?乖順,軟和,好脾氣,大度寬容,不斤斤計較……這些都是裝給朕看的嗎?朕信任你了,所以原形畢露了?」
江愉帆臉上露出了失望,收起了臉上的怒容,輕聲問︰「這就是你接受我的原因嗎?因為我好脾氣,能什麼都不計較,還會傻傻地幫助你,所以你就接受我?」
江愉帆的聲音很輕,乾隆卻听到了她話里的哭泣,盡管她臉上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有些心慌,伸出手想拽住她,可是依舊只有一團空氣,微風穿指而過……
「我把你當朋友,即便生氣,也對你的事情義不容辭,可你呢?前一刻還和我好好說話,下一刻就拿著戒尺打我教訓我;前一刻還笑眯眯地說要給我畫畫像,下一刻就把對別人的怒火撒在我的身上,這就是你當初說的真心相待嗎?我不是佛祖,永遠都慈悲寬和,你只能接受我的好脾氣,還不如完全不接受我!」
乾隆爭辯︰「朕沒有!」沒有什麼?他自己也說不出來,詞窮片刻,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大聲道︰「朕雖然教訓了你,可朕真的打到你了嗎?你說朕遷怒你,可你有被朕的怒火傷到嗎?」
江愉帆一窒。
乾隆看她表情有了松動,更加有了底氣︰「你在朕身邊的時候,有幾次是朕順著你的,有幾次是你順著朕的?是!朕霸道,可朕是皇帝,這是應當的!你模著你自己的良心問問,朕對你有幾次霸道?你讓朕接受你的全部,那你接受了朕的全部嗎?一次爭吵你就要逃跑離開,你真是讓朕失望!」
江愉帆其實是個很好說服的人。因為她從小的病,她的內心深處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個累贅,拖累父母,拖累親友的累贅。可是她沒有直接表現出來,因為她不能讓她的父母傷心。她的表現方式變成了盡自己可能地滿足大家對她的期望,傾听,然後改變自己滿足他人。
這樣似乎很沒有自我,沒有主見,可是,當周圍的環境是對你小心翼翼、十之八、九都會滿足你的願望時,那一點放棄自我也變得微不足道,不見壞影響。
所以,十八年下來,不知不覺中,江愉帆的性子就變得軟和,只要對方有理,她並不會固執己見,哪怕自己也沒錯。
因此,乾隆的一長段話,讓江愉帆听進去了,認可了。
可是,乾隆想要就這樣欺負軟妹子那就想得太美了。江愉帆性子軟是後天養成的,可她有一點是天生就有的,那就是——記仇!江愉帆不但記仇,還天生的好記性,八百年前的仇也能給記得清清楚楚的!
兩個人就這麼誰也不說話地死瞪著對方半天……
「你哪只眼楮看到我要走了?」終于,江愉帆緩了臉色卻翻了個白眼,一臉鄙夷。
「啊?」乾隆一愣,「你不走?」
「我當然不走,我答應了佛祖要留在這里,怎麼會走?」
「那你剛才在干什麼!」乾隆又怒了。
江愉帆皺眉,死瞪著渣渣,結果……江愉帆眨了眨眼楮,確定在乾隆臉上看到了粉紅的顏色……「渣渣,你現在是……惱羞成怒?你是在害羞?不好意思?」
「胡說!」乾隆的聲音又上了一個台階。
江愉帆模著下巴,回憶了一番他剛才沖過來的表現,開始cos起福爾摩斯︰「你以為我要走了,所以就急沖沖地跑過來質問我?」
乾隆那層粉粉的薄雲似乎又加深了,在江愉帆閃動著狡黠了然的晶瑩目光下,微微困窘地用大聲增加自己的底氣,半解釋半否認道︰「朕沒有質問你!」
「你其實很希望我留下來對不對?」江愉帆笑眯了眼楮,目光灼灼地盯著乾隆。
「朕會……」乾隆下意識反駁,可在她多日後重見的笑容里消了聲。
「朕不希望你離開……」乾隆頓了很久才十分認真地開口,「這是實話。」也是一半的話。
乾隆在這幾日里開始重新看待江愉帆,從前的她在乾隆心中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單純愛笑也讓人開心想笑的孩子。和她在一起,乾隆沒有心機,沒有心眼,幾乎成了大小孩,看上去甚至有點二,這是他在誰地方都沒有過的狀態。但是那一天對江愉帆的仔細觀察讓他徹徹底底地意識到她是一個女人,一個二十三歲,照理已經不年輕的女人,不是從前短暫出現又被他拋在腦後的想法,而是徹底的改觀。
所以他說不出那未說的半句話︰「朕習慣了你的存在,這幾日你不在,朕很難受。」這樣示弱又曖昧的話,他說不出口。
曖昧,放在他和江愉帆身上不恰當,尤其當江愉帆已經是可以成婚生子的年齡了。
江愉帆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是甜甜的?她模了模這顆完全健康的心髒,真好,它會有各種各樣的情緒和感受。
「我剛才和牛頭馬面聊天,你來之前,我剛送走他們。」江愉帆說出那一幕的真相,揶揄地看著眼神飄忽的乾隆。
只是渣渣就是渣渣,臉皮不是阿飄這小姑娘能比的,她還沒偷笑完,乾隆便已經是波瀾不興的模樣。
「天都暗了,還呆在這里干什麼?走了!」
江愉帆捂著嘴在淡定轉身的乾隆背後無聲地繼續笑,渣渣很淡定,可是依舊讓她覺得很好笑。
回到養心殿時,江愉帆看到了滿桌的吃食,每一樣都是她愛吃的。江愉帆感動地看向乾隆,兩眼水汪汪的。
乾隆扭過頭咳了咳,他本來覺得江愉帆有八成是躲在了宮里的某個角落,他今天特意一處處找過去,還讓人準備了一頓好吃好喝的,想著說說軟話,應該能讓她消氣回來。
哪知道,結果是出現了大烏龍,不但沒有好好說話,還大吵了一架!
不過還好,殊途同歸,乾隆也不在乎過程了。
只不過,在乾隆扭頭的那一刻,他終于發現了始終沉默做背景板的吳書來。
神色一凜,語調平平,意味不明地叫了一聲︰「吳書來。」
吳書來鎮定的面具下,是巨抖的雙腿,皇帝不輕不重的一聲,他立刻跪在了地上︰「皇上!」
乾隆沒有說話。
江愉帆也終于意識到了什麼,緊張地握住了拳。
乾隆全身散發出殺氣,周身圍繞的冷意滲入了吳書來的心中,讓他不斷地哆嗦。
很久很久以後。
「今日的風景如何?」
吳書來全身一僵,卻又突然松了下來︰「回皇上的話,今日皇上去的蓮池風景很美,奴才是托了皇上的福氣。」
「是嗎?別的呢?就只有蓮池讓你覺得不錯?你這奴才,眼光可比朕還高!」似真似假的調侃,與往常無異的語氣,可吳書來卻既不能如同以往那樣回答!又不能不同以往一樣!
「皇上真是太抬舉奴才了!奴才大字不識一個,哪里來的眼光,奴才只覺得一路過去的景色美,到了蓮池的景色更美,只是奴才的職責是一心一意地伺候皇上,再美的風景也不是奴才能欣賞的!」
又是片刻的,對吳書來來說仿佛一生的沉默,就在吳書來灰了心放棄求生的希望時……
「下去吧!朕沒有叫人不用進來。」
「遵旨。奴才告退。」吳書來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卻在乾隆話落後,用盡全力如同往日那樣退了出去。
乾隆深沉的目光看著吳書來最後消失在門簾後的背影,回過頭,見到江愉帆驚疑的目光。
「怎麼了?」乾隆挑了挑眉。
江愉帆張了張嘴,「……渣渣……剛才的你,好陌生,就好像我完全不認識你一樣。」
乾隆揚唇笑了笑︰「如此驚訝?你難道不曾見過朕處理國事?」
江愉帆點頭,又搖頭︰「見過,可是不一樣。剛才的你……你……」江愉帆皺眉想著詞,可卻突然詞窮,不知如何描述他剛才的樣子,那與和她相處時的氣場完全不同!
也是至此,她終于相信,渣渣四日前,根本算不上遷怒。
乾隆也沒有追根究底她的形容詞,依舊微笑著說道︰「你看,這就是朕的其中一面,你不曾想到過的一面。」
江愉帆低下頭。
她有一點羞愧,說人之前先正自身,顯然她沒有做到這一點。然而,羞愧之外,她還是有點不舒服。渣渣總是找著她的錯誤,卻從不肯對她說一聲對不起。她沒有那麼大的氣性,只要有一句對不起就好了。四天前是,四天後也是。
視線下方出現一個白條,江愉帆定楮一看,似乎是卷軸。她疑惑地抬頭。
「咳……看看吧!」
江愉帆猶豫了一下,視線在乾隆和卷軸之間來回了好幾次,最終見他還是不說話,帶著失望地接過打開了。
細繩解開,卷軸滑落,巧笑倩兮的紫衣少女緩緩出現在眼前。
烏黑的發,漆染的雙眸,紅潤的唇,淺紫的曲裾,白色的鈴蘭,背後朦朧的白霧,隱約的碧江小帆……畫里的少女不是天姿絕色,卻讓人一眼過後,忍不住想看第二眼、第三眼……最後徹底沉浸到她的笑容里,無法自拔。
江愉帆的視線牢牢地盯著畫中人那瀲灩誘人的紅唇,顫抖地撫上自己的唇瓣︰「這……是我嗎?沒有……沒有……一點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