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覺得這世間的事情果然是出乎意料啊,還沒回味到底呢,外頭就有了動靜了,進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薛蟠。他戴了高冠結著紅絨頂兒,大紅的夾袍外套著件墨綠的套扣背心,腰間系著滾邊月白繡花玄帶,賈環見著他整個人都不好了,這紅配綠還系著根白帶子是個什麼節奏,原本還有些相貌的臉如今橫著拉寬了不少。
那薛蟠見著賈環就蹲了下來,對著他咧嘴一笑︰「我自是知道你在這,怎麼樣,跟著小爺我當初蹲一樣的地方,有何感想?英蓮他堂哥讓我來看看你,如何了?」
英蓮的堂哥自然就是沐坤了,賈環哦了一聲,也不說話,那薛蟠嘿嘿一笑之後對著甄寶玉說到︰「寶兄弟,你可吃苦了,莫怕,哥哥我已經打點了上下,咱旁的沒有,銀子還剩一些。」因著當初寶釵進了宮,薛姨媽總算覺得自己家的銀子不能再往王夫人口袋里填,便妥妥地捏緊了手里的銀子,留給了薛蟠。
甄寶玉對著薛蟠還是懵懂,不過知道這大約是賈寶玉的親戚,便對著薛蟠喊了一聲哥哥,又乖乖地行禮,看得薛蟠忽然覺得心癢,不過這是以前的毛病啦,他不自覺地搔了搔臉,憨厚的一笑道︰「進來前遇著了賈蘭,他因著年紀不到十二便沒有進來,如今已經帶著去了李祭酒府上,你們也不用太過擔心。」
李宮裁是個聰明人,見著府里大老爺們都被抓了,便跟著賈母請示後帶著賈蘭回了娘家,賈母如今見著兒子、孫子都已經被抓,只能撐著一口氣,扛著整個賈府。
「你們府上還是好的,那寧國府更糟糕,听聞不光珍大哥哥跟賈蓉,連著府中婦孺皆被抓了去,也就你們這處我能進來看看,那邊似乎聖上下了聖諭,無關人等不得探視,說起來環哥兒為何會在賈府,不是說你已經在世子府住了三四年了麼。」薛蟠一臉的你真倒霉的看著賈環,不過也就順口提了一句,之後又對著寶玉說道,「你府上的人皆安好,老太太畢竟還撐著一口氣,只是眼見著似乎瘦了不少,你太太,媳婦也一應是好的。」
賈環听到媳婦一詞,眉頭一挑,那甄寶玉尷尬一笑道︰「謝過哥哥照應了。」
薛蟠嗯了一聲,對著一旁看管的牢頭塞了一片金葉,指了牢里的寶玉、賈環︰「小心伺候著。」
那老頭猥瑣地笑了一笑,而後縮頭縮腦的滿口應著,攏了金葉塞到了褲襠里︰「爺放心,小的肯定伺候的爺們像在府上一樣一樣的。」以往這牢房里頭沒什麼人,不知怎麼,自從太上皇仙去,聖上大赦天下之後,這牢里反倒住滿了人,無一不是光鮮亮麗的進來,灰頭土臉的出去,反倒讓他這個升斗小民賺了不少。
薛蟠看過了寶玉、賈環便出來,跟著外頭等在巷子口的沐坤接頭之後,又各自分散了。
話說賈母已經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見著府里的爺們皆被抓走,到底是撐著氣呢,如今正亂,王熙鳳都躺在屋子里有個進氣沒個出氣的,邢夫人只會坐在一旁「嗚嗚」地哭啼,王夫人則手里捏著佛珠不知道在想什麼。
人雖抓走,可官兵未退,賈母攏了府里一干女眷在自己屋里,結果門口就一陣的喧鬧,只見那些官兵壓著一個人過來,旁人一看是焦大便留了下來,帶到了老太太面前。
「怎麼跑到這里來了?」賈母一驚,忽然覺得自己說錯,又閉了嘴。
那焦大看著老太太一**坐在了地上,他也是百八十的人了,頭發胡子都白了,偏偏神智清醒,眼淚鼻涕的留了一臉,拍著大腿道︰」我天天勸著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偏偏他們不知好歹,覺得是我奴大欺主了,瞅著我是眼中釘,肉中刺,如今珍大爺,榮哥兒被那個什麼王爺的拿了去了,里頭的女主兒都被什麼府里的衙役搶得披頭散發,如今都像豬玀一樣的圈在一間屋子里,能搶的都搶沒了,能搬的都搬走了,搬不了的都被砸了,他們要捆我,我便說我是西府里的,跑了來了,我如今見著你們尚好,也沒什麼想頭了,只一頭撞死得了。」說著便要往一旁撞去。
伺候的鴛鴦忙上前攔著,帶累的躺了地,賈母捏著手帕捂著臉,「嗚嗚嗚——」地硬是沒哭出聲,府里的迎春早就被這賈赦抵了債嫁了出去了,探春被送去和親,好歹惜春還留在賈母身邊,前些日子黛玉眼看著不好,之後便被西北來的人接了走了,只剩下一個跟著寶玉成了親的史湘雲,如今梳著婦人的發辮坐在王夫人下頭。平兒領著巧姐兒坐在一旁,巧姐兒向來乖巧,不聲不響地偎在平兒懷里不說話。
幾個人正愁著,就見著薛蝌進來了,眾人忙圍了上去問如何了,那薛蝌喘了口氣,道︰「都問明白了,那寧國府珍大爺處听說是喪起引著世家子弟賭博,這倒是沒什麼,另有一份大的說是強佔良民妻女為妾,其女不從,凌逼致死,听說尋了個鮑二做證人,有尋出了個姓張的來,咱們這處並不清楚,只听說早晨李御史參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這參的京官便是赦老爺了,又因著抄家,尋出了放賬取利之事,是璉二哥房里的事。」
老太太听完也沒什麼動靜,只是安穩地對著薛蝌致謝︰「多虧了有你,我們這幫子婦人才能得到消息。」
薛蝌忙擺手道︰「老太太嚴重了,本來就是遠親,更何況薛家跟著賈府那是同氣連枝的,若是賈府不好,薛家又能好到哪里去。」
賈母點頭,她回頭看著王夫人道︰「你哥哥如今還在任上,不知道聯系不聯系的上。」
王夫人側身對著老太太彎了彎腰︰「一向都有聯系,只是如今卻不好帶話。」
賈母擺擺手︰「無妨,不過一兩日便會出結果,還要勞煩蝌哥兒多走一趟。」她指了王夫人去寫信,薛蝌跟著一道去了,又遣散了眾人各自回房收拾,她自己則托著鴛鴦的手,往王熙鳳房里走去。
王熙鳳如今躺在床上,面白如紙,雙眼大睜死死地盯著窗口,一旁伺候的是她從府里帶來的女乃嬤嬤,女乃嬤嬤見著老太太便跪下請安。賈母揮手讓她不要多禮。鳳姐兒原本是最會收拾的,這屋子不說金銀,便是瓷器罐罐皆是精心挑選過的,如今只剩一片狼藉,不過好歹有人收拾過了,空蕩蕩的,似乎只剩一張床完好了。
賈母上前坐在床榻旁握著王熙鳳的手,喊了兩聲鳳姐兒,只見那王熙鳳的眼珠慢慢地有了焦距,見著賈母眼淚順著眼眶往下淌,潤濕了兩側凌亂的發鬢。
「自你進府,這孫媳婦一輩我最是看中你,你也是個能干的,便是十個男子都算計不過你,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物你也打理得好,如今府上雖難,可到底是要過的,你準備一直躺著麼。」賈母嘆息著,拍了拍王熙鳳的肩,一旁跟著來的平姐兒轉過身,嗚嗚地哭了起來,那王熙鳳張了張嘴,喘了一口氣,臉色似有回轉。
女乃嬤嬤忙上前,端著那碗之前一直喂不進去的藥,小心地喂了進去,那王熙鳳轉頭看看賈母,又看看屋里看著自己的平兒,跟扒著平兒衣服望著自己的巧姐兒,到底是撐起了一口氣。
賈府眾人等了三日,府中一應事物皆好轉,那賈政、賈璉、寶玉、賈環等人也都回了府,賈政進門便見著賈母顫顫巍巍的站在門口,他忙上前扶住。
賈母模著賈政的臉連道了三個好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去洗洗,我在大堂里等著你。」賈政忙應了,之後便帶著寶玉、賈環等去了里屋。
賈璉則跟著老太太請了安,去了大房處。賈母只吩咐他︰「你媳婦如今不大好,你莫要說有的沒的跟她生氣,這都是劫數,要來的,總是要來的。」她看得透,自然知道今次榮寧二府遭災不會是因為這些小事,而賈璉則還年輕,覺得自己做事皆小心,怎麼可能落下把柄,便滿肚子皆覺得是王熙鳳的錯,只是如今對著賈母,自然是口口答應的。
賈政回了里屋,著人伺候著洗漱完之後又用了一些點心,原本想吩咐寶玉跟賈環各自回屋的,只是那寶玉拉著賈環愣是不肯走,稱如今雖已回府,可事情到底沒過,與其回房里對著那些哭哭啼啼的鶯鶯燕燕,不如在呆在父親跟前爽利。
這世間果然皆是說不清楚的,他看了一會寶玉,便吩咐人伺候這兩人去洗漱,自己則呆坐在窗邊想了一會,又喊了人詢問王夫人的去向,下人回稟道太太身子不爽利,如今在屋里修養,他也沒有想太多,只是等著寶玉跟賈環換了一身衣裳,便帶著一道去了賈母處。
屋子里眾人皆沒有走,賈政回來還以為只剩賈母了,進了門口,賈母這次倒是沒有喊了寶玉到自己跟前,只是細心地喊了賈政到面前︰「你能安全回來,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老太太如何說這種話,讓做兒子的該怎麼回話,本是子孫不肖,惹得老太太到了這個年紀還要……」說著賈政便捂了臉,兩行熱淚涌了出來,比起寧國府,榮國府已經好太多,以往他以為他們府上的榮華皆是因著大女兒,如今看來還是因著老太太。
「世間萬事皆虛浮,我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可惜依然看不透。」她兩句未說完,又問起了寶玉,那甄寶玉原本便不是賈寶玉,心虛得很,還好目前裝慣了,此刻也是不言不語的到了賈母身邊,被好好的揉了一通。
幾個人正說著話,大房里的平兒哭著跑了過來,嘴里喊道︰「求了老太太救救我們二女乃女乃一命。」她旁的也不多說,只是一路捂著臉,原本伺候的丫鬟婆子如今已經散了大半了,留下來的也都是一時半會的猶豫,不如以往盡忠了,賈母向來疼愛王熙鳳,忙問怎麼了。
「不知二爺從哪里听來的消息,說我們府上皆是因著利錢的緣故,要推了二女乃女乃去頂罪。」平兒撲到老太太腳下,抱著老太太的小腿,一陣的哭喊,她原本容貌便不錯,只是這兩天忙著照顧王熙鳳,又要看著鳳姐兒,有些憔悴了。
賈母氣得「呼——」地站了起來,嘴里罵道︰「那個做了孽的畜生,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去喊了來,給我去喊了來!」老太太氣急了,整個人都呼呼喘氣,臉上是一陣兒青,一陣兒白。寶玉見著老太太生氣,忙往一旁挪了挪。賈環坐在賈政身後,原本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如今听見這句,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除了沒來的王夫人,其他人都到了,連著邢氏都摟著賈菌坐在一旁,眾人臉色皆有不好。
過了一會,伺候的人掀起了簾子,那賈璉皺著眉進來了,也不說話,只是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哭的平兒,之後跪在了老太太面前︰「不知老太太喊了孫兒過來,有何要事?」
這世道原本便是聚散皆容易的,賈母也清楚如今不比之前,他們這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了,老太太模著自己手上的翡翠戒指,心里有了盤算,她先是嘆了口氣,看著賈璉,慢慢地回憶起了往昔︰「當初你父親還未成親,府上是一等一的榮華,榮寧二府因著戰功立的家,又深得先皇信任,你祖父為你父親求來了你母親這門親事。」
賈母說得很慢,仿佛眼前又是自己年輕時候的景象,那樣的繁華、昌盛。賈赦娶親更是一等一的大事,雖說這個兒子自小養在婆婆跟前,性子有些浮躁,可是對著自己還是有著舌忝犢之情的。
「你母親進門先是有了你先大哥,之後又有了你。」賈母說起這段往事,手指不自覺地互相掐上了,「你母親是個能干的,太能干了,讓你父親一心都記掛到了她身上,若是她長命百歲,夫妻和睦,自然是好的,偏偏上天嫉妒你先大哥聰慧,早早的收了去,你母親一時沒想開,便跟著去了,自此你父親便不問世事,只圖享樂。」她說著又看了看邢氏,邢氏摟著賈菌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悄悄地擦著眼淚。
賈璉一手捂著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賈政坐在一邊愣愣的,不知道是不是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賈母低頭看著賈璉,厲聲喝道︰「今日我也不是勸你,只說一句,只要我還活著,之前的念頭你就給我去了!」
她說完,就听見門口噗通一聲,眾人看去,正是王熙鳳扶著女乃嬤嬤的手,估計是一時沒站住,跌坐在了地上,她一邊被人扶著,連滾帶爬地到了賈母面前,先是拉著老太太的衣角一陣的痛哭,又回頭抱著平兒,哭了兩下,而後抹了眼淚,抬頭看著賈璉︰「我原本就是快死的人,但凡有罪責你可都往我身上推,只一件事,求你日後讓巧姐兒跟著平兒,照顧她長大,我也就死而無憾了。」她原本便是病中,如今說話更是輕飄無底,臉上沒有半分的血色,嘴唇上的皮膚干裂起皮,湊近看去,那舌尖通紅爛口,想來是內火中燒。
作者有話要說︰我們來調整一下更新時間吧——比如周一到周五更新,周六周日休息什麼的很認真的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