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記憶深處始終牽著一根脆弱弦線,這根線不能踫不能觸,一旦線上沾上一絲風吹草動,都會讓這根弦箏鳴大作,催動她被隱藏的另一半記憶,變身成一個浴血戰魔。
司簡思緒轉了兩轉,不堪痛苦地喚一聲︰「青霜。」
只不過是試探之言而已,連他自己都不敢確定。
然而尋善眼里陡然一亮,意識像被喚醒了一樣,她眸光凝聚,看著司簡,啞聲道︰「劉扶蕭。」
司簡苦笑,「不是劉扶蕭,是司簡。我是整天陪你練武,朝夕相處的司簡。」
尋善眼里茫然,冷漠之氣消散。
她朝他走了一步,伸出手去。
司簡見狀即刻撲上去將她擁緊在懷里。「小白!」
「小白是誰?」尋善又眸光轉冷,一掌拍在他胸前,將他生生震得面色一白。
「小白乖。」司簡毫不松手,抱她抱得死死的。
尋善又揮兩掌,司簡身形不動如山,將她掌力悉數承下。
「我要殺了小白!我要殺了你!」
她發起瘋來,雙目變得通紅嗜血,死命把掌風往司簡身上招呼。司簡被她第五掌震開,捂住胸口退後了一步,喉間一口血腥之氣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無礙,小白,你要打要罵隨你發泄,但是你不是青霜,你是小白,干干淨淨快快樂樂的小白。」
「你胡說!這個世上只有一個青霜。奇才青霜,武藝冠絕天下,你休得唬人!」
尋善返身拔出放在一旁的流光,想也不想就朝司簡刺了過去。
司簡不躲不避,硬生生承她一劍,劍尖沒入胸口,血染白衣,像是無數牡丹綻放在他前襟,妖嬈瑰麗,刺目血腥。
司簡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流光持續深入自己胸膛,一寸寸,劍穿骨肉,血流不止。
「五年前我傷你一劍,今日受你此劍償還舊債。」
尋善冷寂的眼楮似乎動了一下,她的眼睫顫栗了片刻,眼底水霧彌漫,迷惘無措。
她的胸口突然感覺很疼,手上一松掙開了他覆蓋上來的掌心。
司簡將流光從胸前拔出扔在地上,「小白,我口口聲聲說要護你一世平安,在你娘親你外婆身前都發過誓,卻不曾做到過,一次次讓你深陷險境變成魂魄丟失之人,一切都是我過錯,你還有何不滿的,大可朝我發泄。」
尋善瘋了,他也發狂,一把抓過她的手,牢牢盯住她的臉。
眼淚流出她不帶一絲感情的眼楮,她別開頭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該作何動作。半晌,她喃喃︰「一雙手,挖一只棺木,挖出一具尸體。」
「不是尸體,小白,你不是尸體。」
「瘋了,他瘋了,一個,兩個,都瘋了……」
司簡臉色蒼白勝雪,凜冽冰涼,半色蒼茫。
「沒瘋,你沒瘋,大家都很清醒。」他將她拉進懷里摟住,不顧胸前傷口還在滴血,將她摟得緊緊的。
尋善突然像是驚醒過來,面目抽搐了一下,眼里逐漸清明澄亮。她將手抵在他前胸,觸手濕涼,不由抬手一看,頓時嚇得驚慌失色。
「司簡,司簡,你受傷了,都是血!」她小心推開他,往前走了兩步正欲喊人,想想又不對,返身走回來,將他往床上推,「小聲點,怎麼會這麼不小心受傷了?幸好沒有旁人瞧見,不然叫爹爹知道,保不準會把我們怎麼樣。」
兩人入座床沿,尋善伸手就要去月兌他衣衫,司簡按住了她的手,試探喚道︰「小白?」
「嗯,我在呢,我給你包扎。來,先把衣裳月兌掉。」
司簡眼里深沉暗晦,他算是明白了她的狀況,她像在做夢一樣,腦子里記憶來回切換,時不時成了青霜,過一會又變為小白。她自己干過的事情在另一個記憶里是不存在的。
她一個身體內仿佛入住了兩個靈魂,且一個靈魂是不知曉另一個存在的。
她輕車熟路取來藥膏紗布,先用清水清洗傷口邊緣的血跡,而後給他上藥止血,用紗布仔細纏繞一圈,不緊不松,打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司簡一直盯著她的臉,她的表情認真細致,時而微蹙起眉頭,待到包扎完,她才松懈了雙眉,仰臉粲然一笑。
不過她的笑容配著她披頭散發髒亂的模樣實在不雅觀。司簡伸手觸踫她的臉,微涼指月復撫過她面上的血跡,一點一滴細細擦拭干淨。而後取過濕毛巾給她洗了個臉,撩開她披散的發絲,手掌下滑就要去解她衣襟。
「司簡!」她立馬拉住了他的手,面色泛起潮紅,「雖然我以後要嫁你為妻,親也親過了,但是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你衣衫髒了,月兌下來。」司簡面色不變。
「我自己來,我沒受傷。」
她站起身來,瞄了他一眼,往後退到床柱後,解下帷幔遮住他的人。
「不準偷看!」她提醒一句,背過身去解衣裳。將那條髒亂沾滿血跡的外袍月兌下扔到地上,她有些疑惑,不明白衣上血跡是從何而來。
一只手突地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腰身,溫暖熟悉的氣息瞬間包圍住她整個人,她下意識尖叫一聲︰「司簡,不是說了不準過來不準偷看嗎?」
她抬起後肘正欲擊他下月復,被他握住了手。
「我受傷了。」他風輕雲淡道一句,將她打橫抱起,往外間走。
「放我下來,司簡,你受傷了。」
「無礙。」他不動聲色,走到牆上掛著的一幅山水畫前,尋善抬眼望去,下意識抬手掀起那幅畫,畫後的牆壁上露出一個凸起的圓點,她按下去。
「轟隆」一聲,一陣駑鈍的暗格轉軸聲響起在殿內。對面軟榻緩緩移開,露出底下一個黑不溜秋的方形密室入口。
司簡抱著她走下去。
途徑一條冗長通道,尋善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一室黑暗中顫著嗓音道︰「我們一定要逃出去,司簡,我們一起活著逃出去,逃出王家和劉家的掌控,活我們自己的日子,我等你殺死青霜,帶著泥女圭女圭,穿的比紅塵還要好看,前來娶我為妻。」
「好。」
只有身前身後被逼到無路可退,才會一遍又一遍泣血喊著定要活著走出扶季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逼仄的道路,用自己滿身鮮血劈開,熬過了無數個艱難日夜,才換來一方寬闊天空。
尋善想起他們被逼著在這個地下宮室里夜以繼日練武,王固城不定期來驗收成果,她一旦稍有不穩,一劍偏差,一道鞭子便抽上她身軀,她一痛,劍掉在地上,回頭怒視自己的親生父親。王固城便一鞭接著一鞭捶打下來,一邊打口中還一邊罵。司簡撲上來護住她,那些狠厲鞭子便抽到了他的身上。王固城像個瘋子一樣死命抽打他們,打得他們鮮血淋灕伏在地上大口喘氣,他才放下鞭子,惡言警告一番,摔下一罐藥膏離開。
這樣的日子不知經歷了多少。
有時候司簡不在,她跟王固城起了沖突,王固城就反手打她一記耳光,掌風招呼到她身上,只要她還吊著一口氣沒死,他就對她百般折磨,十幾年來鞭子打斷了一根又一根,傷痕累累,不堪入目。
記起這些前塵往事,她的眼淚就簌簌直掉,眼淚浸濕司簡肩頭衣衫。
司簡嘆息一聲,把她抱到出口處。出口只是一方巨大浴池,四周是平滑石壁,石壁上嵌著數十顆夜明珠,幽幽照得這方石室流光溢彩。浴池水汽氳氤,水流汩汩作響,像是一條活泉從外頭引進。
尋善睜大眼楮,難以置信,「這里怎麼?」
「我把它改了。」
外人不知,端華殿其實是連著青霜練功的那個地下宮室,端華殿原先是青霜的寢居。不過大部分時候青霜是呆在那個密室里而不回端華殿歇息。扶季倒塌的時候他本欲將這個密室都堵塞掉,不給有心之人留一點蛛絲馬跡,然而轉念一想,這樣一方絕密地下暗室全都毀了未免有點可惜,于是只留了這樣一點地方修建了一個浴池。池水是從地下溫泉的活水里引入,清晰干淨。
「難怪我見到這副樣子驚呆了,還以為在做夢。」
司簡放下她,「不是在做夢。小白,我們已經過上了我們想要的生活,你是我的妻子,這個世上,沒人再逼著你做一些你厭惡的事情。」
尋善轉臉一笑,眉目盈盈,「看,我到底還是置身于夢里。司簡,像這樣子的夢境,我經歷的太多了。」她的笑容里浮起一絲悲傷。
司簡面有不忍,「小白。」
「我只想這個夢一直做下去,跟你一起,不要醒來。其實我很喜歡做夢,只有在夢里,我們才不會被爹爹追著鞭打,不會被爹爹逼著練武,不會被爹爹叫去陪著那個劉瘋子比試!多好的夢啊,沒有了扶季,沒有了殘忍的爹爹,沒有了無情的劉氏,我們不再跟頭野獸一樣嘶鳴哀叫,躲到無處可躲,逃到無處可逃。總覺得天下之大,竟沒有你我二人的容身之處。我們的生命也不再只是低賤一條,不必為了討好誰逢迎誰而苟延饞喘,不必提心吊膽一味活在血腥殺戮之中而終日不能睡一個好覺。」
她的眼淚落下,被她一手擦去,抽抽鼻子,笑得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司簡眼里泛起淚光,抱住她,將頭抵在她瘦削的肩頭,「傻瓜。我們會如你期冀的那樣活下去。」
「司簡,所以啊,我這輩子最慶幸的是遇見你。這本來只是我一個人的罪,卻偏偏要拉著你一起來活生生陪我受罰。我有時候想,若是我娘沒有將你抱回來,那我如今是不是堅持不下去早早被我爹打死了呢。」
「沒有你娘,這個世上也就沒有司簡的存在了,他也可能早早死在那些個寒冷的夜里。小白,這就是宿命,上蒼讓我遇見你,讓我這一生為你而活,讓我喜怒哀樂為你改變。沒有你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和錯失。」
「司簡!」她突然淚如雨下,放聲哭泣,用力抱緊他,像是要抓著生命里最後一點溫暖才不至于讓自己力氣流失殆盡。
她哭到疲倦閉眼,抱著他的腰身,沉沉睡去。
司簡給她清洗了身子,換上一身干淨衣衫,抱她回端華殿躺好。
喚來喬側給她把脈,喬側斂眉道︰「主上,夫人今日這番異常表現足以說明是受了刺激,記憶紊亂,怕是醒來忘卻自己所干之事。這病,拖不得了。」
司簡不語,喬側又道︰「最遲明年二月開春。」
司簡揮手讓他下去,自己坐在床側,支起單腿,白衣垂在榻邊,一色孤寂蒼茫。他俯用雙手圈住了她的人,頭靠在她頸邊,發絲糾纏。
心口那個傷處不是疼,而是空掉了。
他不怕世人都來咒罵他妖孽般殘忍無情,只懼自己做盡一切卻終究換不來她一條性命。那種無力和悲哀,誰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