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青霜宮後沒過幾日又下了兩場雨,雨聲淅瀝,浸濕整座古城。
轉眼秋意漸濃,尋善嫌冷,裹了一件厚重披風坐在軟榻上,司簡隨唐年君出去了,正好思思過門探訪,白熙推開殿門請她進去。
尋善抬眼,笑道︰「思思。」
「尋善,許久不見,可好?」
「一切安好。」尋善拉她到榻上坐,「思思怎麼過來了?」
「正好閑來無事,便過來看看。」
「司簡跟唐管事出去了。」
「好似是江湖中有事要處理。」
思思笑意輕柔,眼中一抹暖意,竟透著一絲慈祥。
尋善細細盯著她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模上她腰身︰「思思,你胖了不少。」
思思右掌覆上她微涼的手背,莞爾︰「傻姑娘,懷有身孕自然豐腴不少。」
話落,尋善著實愣了,「思思?」
「嗯,我有喜了。」思思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了一會兒,「尋善這手怎地這麼冰涼?入秋了,天氣涼,注意保暖。」
「唐管事知道嗎?」尋善展顏一笑,又驚又喜,轉了眼再去看她不甚明顯的小月復。「真是快,我怎麼覺得你們才剛成親不久,竟有了骨肉。」
「也快有半年了。」思思替尋善拉攏了披風,繼續給她暖手,「說起來,尋善,你嫁給主子也好長一段日子了,怎麼這肚子還未有動靜?」
思思一提及此事,尋善便不甚開心,鼻子一皺道︰「我也不清楚,天天喝著喬側開的藥,司簡說不急。我也不多想。」
「主子好心態。」
「唐管事好福分。」
兩人相視而笑,笑著笑著尋善眼里顯出一絲落寂。說到底,終究還是失望。成親半載,肚子未有一絲動靜,饒是尋善再開朗也稍有惆悵。
送走思思,已到午時。糖糖蹦蹦跳跳由婉兒牽著走進端華殿來。
三娘命人呈上午膳。
「姐姐!」糖糖賴進尋善懷里,「今日糖糖要跟姐姐一起吃午飯。」
「糖糖好久未過來了。」尋善捏捏她的小臉,糖糖咯咯笑。
「姐姐也好久未來看望糖糖了。」
尋善試圖抱她一下,竟發現早已抱不動,「糖糖幾歲了?」
「十二歲,過了年就是十三。我要快快長大。」
糖糖仰起臉來,眼里有一種異樣的光彩,像是在期冀著什麼,滿面憧憬。
尋善看著她,目光穿透她天真的面容,仿佛看見了自己十一二歲時的樣子。只不過,十一二歲的尋善還是躲在密室里不見天日的小白,被逼到險些瘋掉的王家小白。
尋善心里感慨,模模她的小臉,一起用膳。
三娘伺立一旁,給兩位主子各盛一碗烏雞湯。
糖糖突然道︰「姐姐,等紅塵歸來,我們一起去放風箏吧。」
尋善愣了一下,「好端端怎麼想起這事?」
「姐姐應允糖糖嘛。」
小丫頭放下湯碗,小手抓住了尋善的衣袖,眼里無盡期盼。
尋善問︰「紅塵走的這些日子,他有與你聯系嗎?」
「還說呢,無隱無蹤,就跟消失了一樣!」糖糖沮喪,「明明答應我要每三天跟我寫一封信的,結果,大騙子,言而無信!」
「他與你寫信,你看得懂嗎?」
「自然懂了,以往青霜哥哥找夫子教過我讀書寫字。」
尋善聞言失笑︰「也許紅塵忙,等他空閑下來自會給你寫信。」
「他忙些什麼呢?」糖糖嘆口氣,小腦袋垂下來,倒真有幾分憂慮,「紅塵說,想要跟我還有姐姐一起放風箏玩。他這麼大一個人都沒放過風箏,糖糖想怪可憐的。姐姐,你就答應我嘛,來年春天,我們一起去暢快林。」
「你是不知道,紅塵哪里稀罕風箏,他自己就是一只飄在空中的風箏,比風箏還快了不知幾倍。」
糖糖听了這話自然不懂,一臉不解,過了片刻她皺起眉頭,哀怨道︰「紅塵被人攥緊在手里,豈不是不自由不快樂。」
糖糖想到了別處去,尋善愣住。
糖糖又道︰「如果姐姐就是紅塵的牽線人,那請姐姐好好對待紅塵好不好?」
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听得尋善更愣。
糖糖不再說話,埋頭喝湯。
用過飯,糖糖再和尋善閑聊一會兒,由婉兒領回了清銘殿。
入夜,三娘給尋善鋪好被褥,道一聲︰「小姐歇息。」
尋善坐在軟榻上,把玩自己那把流光,稍稍拔了劍鞘,道︰「三娘姨姨,你說,我能不能幫上司簡的忙?」
「小姐?」
「司簡讓我學好武藝,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講定是有這層含義。」
「小姐多慮了,主子不過是想讓小姐強身健體。」
尋善卻搖搖頭,不過也未再說些什麼,放下流光起身。三娘服侍她就寢。
外間的燈火一盞盞熄滅了,只留內殿挑暗的微弱燭火。
尋善閉起眼楮,不過片刻她又馬上睜眼,眼底一抹亮光犀利騰起,像是燃著熊熊大火。
她掀被而起,一襲雪白中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不知哪里起了風,竟使得衣裳飄蕩,愈顯瘦骨伶仃。
她走到外間,推開殿門。
秋風呼嘯而來,吹起她半身青絲,迷蒙了她的眼光。她在暗夜里顫抖了一下,喊︰「司簡!」
守夜的白熙書人頓時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夫人,夫人,你怎麼了?」
尋善推開她們,兀自道︰「司簡在哪里?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主子在忙。」書人答,「夫人進殿歇息,天色不早了。」
「胡說。他忙什麼?他有什麼好忙的?你去叫他,馬上叫他過來!」她一指書人,氣勢冷冽。
書人看了白熙一眼,白熙朝她點一下頭,書人垂首,應一聲匆忙退下。
尋善對白熙道︰「你也退下。」
冷漠的眼神,疏離的語氣,儼然是一個陌生人的姿態。
白熙記起司簡同她們所講的話,那個高高在上的矜貴男人輕掀嘴唇︰「日後夫人不論做出何種舉動,說出何種話語,都不要去放在心上。她生病了,你們只需把她的一言一行告訴我,其他不必在意。」
她生病了。尋善生病了。
司簡的眼神極淡,像是在講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看向昏迷中的尋善,嘴邊甚至含了一抹笑意。如今白熙明白,那其實是隱在冷淡之下的一絲無奈和苦澀,因為無力到一種地步不知該作何反應和動作來表達心里的難過,于是露出了一個笑,那其實是想要松懈一下心底被壓抑到瘋狂的緊張和疲倦。
司簡忙不過來,不可能時刻陪在尋善身邊,于是叫她們一直跟在她身側,熟悉她的一切,代他照顧她一時半會兒。
白熙喉嚨一緊,垂了頭,應聲退下了。
尋善見她走開,就望一下朦朧不甚清晰的弦月,隨意在廊下坐下,靠著自個兒的手臂,靜默等一個人。
不多時,司簡衣袖帶風行來,站到她面前又生生止步。
尋善抬了頭,見到那張風華絕代的面容,笑了,「司簡。」
她向他伸開雙臂,想要得到一個擁抱。
司簡眼里一深,一抹暗晦之色流轉而過。
他將她攔腰抱起,白衣清冷,竟被月色照應出一絲暖意。
尋善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問︰「你去忙什麼了?」
「正事。」
「還有比陪我更正經的正事嗎?」
酸溜溜的口氣。
司簡笑一聲,溫和的神色覆蓋住眼底一抹倦色。
他抱她進殿,放她到軟榻上,「怎麼跑出來了?秋意襲人,夜深頗寒。」
他眼光一垂,見到榻邊擺著的流光,問︰「練劍了?」
「想你了。」她手臂又纏上去,將臉靠在他胸前,「司簡,我好想你。」
嗓音顫抖,有了哭腔。
司簡眉眼里一抹憐惜,道︰「小白。」
「我沒病。」她突然道。
司簡愣一愣,再次喚她名字,「小白。」
尋善抬眼,朝殿門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坐直了身軀,反手拔出榻上流光,想也不想就朝門那邊擲了過去。
「小白!」
劍尖鋒利無比,帶著微弱劍氣「嗤」一聲透門而出,插進門扉入木半尺。
殿內殿外皆是沉寂了少許。
尋善卻咯咯一笑,「我知道有人在外頭,休想偷听我們講話!」
的確,門外站了一個人,正是天天給尋善把脈看病的喬側,喬側背著一個藥箱,眼楮盯著面前距離自己兩尺見遠的劍鋒。半晌,他皺一下眉頭,轉身離去。
殿內,司簡也擰眉,「青霜!」
尋善聞言翹起嘴角,不樂意地往角落里挪了挪,蜷起雙腿,悶不做聲。
司簡軟下口氣︰「乖,听話。」
尋善望向漆黑的窗外,輕聲道︰「我一直覺得,覺得,是我失去了你。」她笑了一下,冰涼苦澀,「我卻不曉得,我失去的遠遠比不上你失去的多。我失去你,可是,沒有。我丟掉了我一直以來的負擔,那個牢籠一般的扶季,那個煉獄一樣的劉氏,你還給我一片湛藍蒼穹。然後,在我誤以為我走失的那幾年,你一直都守著。其實我沒丟了你,而是你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我。我一度都自私地認為你是我的全世界,卻未認識到,其實,我同樣是你的全部。你親口說過,我是你心里最大最繁華的的紅塵。除了我,你的心里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我突然知道,明白過來了,那五年,你的心是空的。」
她轉了臉,淚濕面龐。
司簡伸手擁住她,「小白,傻瓜。」
尋善將臉深深埋進他胸懷,死命摟住他的腰。
「我好怕!」她泣不成聲,「司簡,這幾天我一直都很怕……」
她哭著,卻未說明到底在怕些什麼。
司簡也沒問。很多東西,兩人心照不宣。司簡明白她要講什麼,這個世上也許沒有什麼事是感同身受的,但是這一刻,他卻是能感受到她的情緒。她的擔憂,他同樣也擔心。說白了,無非是生與死的抉擇。
我死了,留下你一個人,孤身寂寥,余下生命該怎麼辦?
怎麼辦?必是,生,不如死,空殼般世事無味。
最難過的莫過于此了,生不能同日,死亦無法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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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VS司簡,妞們更喜歡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