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景言很久很久沒有這麼踏實、舒服的睡過一覺了。
床鋪略硬,但枕頭很軟;聞上去雖然很像茶葉味,不過意外的清香安眠;眼皮能感覺到陽光的熱度,暖洋洋的,驅趕走身體上些許涼意,說不出的酥軟愜意。
他翻了個身,舒展了側身被壓迫的胳膊,仰躺在床鋪之上,然而伸展的右腳意外地踫到了硬實堅固的類似牆體的東西。
這一念頭一閃而過,但極富力量,長眸猛地睜開,大腦警覺的瞬間,他反手探入枕頭之下。
卻什麼也沒有。
那從他十歲開始便隨他身側的沙漠之鷹,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道……
驚疑剛剛冒上心頭,卻被更大的震驚強壓下去。蘇景言不動聲色地環顧自己所處的環境,十幾秒後,確認四周近十米之內並無旁人所在後,踩上床邊的木屐,下了宛如3D古風網游中的床鋪,走出窄小卻十分富有生活氣息的臥房。
推門而出的世界清新明麗。陽光嫵媚,綠色成蔭,在右手邊,還有一座用竹子搭建的三開間木屋。在此之外,放眼望去,便是層層疊疊的竹林隨著地勢起伏蜿蜒,期間伴有流水從山而下,潺潺之音,夾著鳥鳴花香,好一個幽靜避世之所。
心頭的不安一點點散去,隨著意識完全清醒,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些不屬于自己的信息開始浮上腦海。
蘇景言不由皺起眉頭,閉上雙眼。他能忍受疼痛,但這種莫名因為信息流入而從大腦深處竄流而出、匯聚的熱度,像烈火一樣烤燙著脆弱的腦神經,使得他只能靠在門扇之上,憑借它力,才能支撐住全身。
約莫十幾分鐘之後,那股熱度慢慢褪散而去。涌入的信息快速有序地按照原屬的位置回歸過去,而蘇景言,也終于弄明白了一覺醒來自己為何身處異境的原因。
事實就是,不是他的身體來到了這個地方;而是他的靈魂,佔據了不知哪個時空中,與他同名同姓,比他年輕幾歲的青年軀體。
世代行醫的家族,也曾昌盛一時,然而封建時代,帝王一怒,流血千里,雖有家主為表忠心懸梁自刎,蘇家還是轟然倒塌,族人四逃而去,躲避株連之罪。這個身體作為長子,自小跟隨隱世的伯父居于遠離京城的偏遠之地學武習醫。蘇家出事之時,他剛剛回歸本家不過三載,尚未為天子奉出數十年潛心修習所得,便背負著一身蒼涼與悲傷孑然遁隱山林。
蘇景言快速讀取完這身體的記憶,心下一時所感復雜異常。長久以來的渴望以這種方式得到了實現,他是該欣喜,然而,卻無法否認那一絲悵然。他恨過自己的家族,怨憎過自己的親人,反抗過那個環境,但就這麼突如其來、以這種方式、不留一絲可能的與過去三十二年時光一刀截斷,一時之間,竟只覺人生如夢。
更何況,雖然強敵環伺,家族內斗,但一路咬牙撐過,但總有那麼幾個人,一直在他身後。而自己這樣一走,他們……
習慣性地開始思索,直到一只大山雀飛落到他腳邊啄食,他才猛然回神。
遙望眼前的山林,蘇景言皺起的眉頭漸漸平復,無奈、蒼涼、惆悵、不舍、擔憂……這些曾經屬于蘇家蘇景言的情緒全都隨著拂面清風逸去,只留下解下所有枷鎖,無法言喻的歡暢與喜悅。
蘇景言不由彎起嘴角,走下台階,朝著旁邊的竹屋而去。既然他已經是妙手回春的劍醫蘇景言,那麼從眼下起,他十分樂意,將這身體的生前所願——徜徉林野,寄情山水——繼續下去。
*
時間似乎隱去了腳步,半月時光,快得驚人。若非這一天蘇景言在廚房揭開米缸,發現里面所剩無幾,需要下山采買之時,他根本無所知覺。
日升而作,日落而息,閱書、習武、打獵、沐浴、養花,衣褐袍,粗茶淡飯,這是蘇景言曾經渴望的生活,也真的一如他所渴望的那般,悠然自得。
估算了這次下山需要采買的物什,蘇景言揣好足夠的銀錢,簡單用了早飯,便下山朝城市而去。此世此朝商業極其繁榮,勝似宋明,農產品市場化程度非常高,這處山林百里之外就是一處中等規模的城市,市中滿足衣食住行所需的米行、衣坊等不下數十家,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有銀子的蘇景言在深山老林不種地不織布也能生存。
因身有輕功,又兼年輕力足,一來一回,雖耗去一日時光,但返回竹居時,蘇景言並未有疲倦之感。
然而,隨著離所居之地距離越來越短,蘇景言慢慢皺起了眉頭,眼中也凝重起來。
山風順勢而下,他在空氣中聞到了血的味道。
這處山林地勢不高,與相連的幾座山相比,因其山腳還住著幾百來戶農家,罕有凶獸,蘇景言想要加餐,以他的腳力,還得再往山里去個一個多時辰,所以這血味來得詭異。
可再來得詭異,蘇景言也沒料到,他竟會在自己家門口不遠處,發現血味的來源。
他在那尸體一樣的東西面前停步,蹙著眉打量看上去十分高大結實、此刻卻一身傷痕、黑衣染血,匍匐在地,壓倒了一叢新竹,染紅了地上黃土,斜身倒在河邊,不知死活的男人。
麻煩。
蘇景言打量完畢,心中已有定斷,再也不看一眼,轉身朝著家里走去。
收拾了采買好的物什,蘇景言燒水洗澡,待到在木桶中昏昏欲睡小眯了一刻鐘後,熱水已經被他泡成涼水。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沒關緊的窗戶中滲入一絲涼風。蘇景言一邊系著腰帶,一邊有些後知後覺地想起,似乎時間已經入了秋?山中夜涼,他有修為在身,五感遠超普通人,但對氣候的變化,卻同樣因此變得遲鈍起來。
掀開床鋪坐進去,蘇景言就著油燈翻了一本雜記,雖然有另一個人的記憶存在,可信息數量龐大又太過繁雜,有些人土風情之類的常識與細節,通過書本速度還能快上一些。
從字里行間捕捉完有用的信息,蘇景言滅燈拉被入睡。
雨聲從淅淅瀝瀝轉成了刷刷,雨更大了。
自從來到這里,從來都是一沾枕頭即刻入睡的人,今夜卻在深秋雨聲中輾轉難眠。一閉上眼,滿目都是綠林之中,那一片刺眼的紅。
那景象算不上熟悉,但也從不陌生。
他見過很多類似的場景,取代了高可入天翠竹的是昏黃的街道、明亮的大廳、混亂的車流……一個一個,擋在他的身前、將他大力推開,毫不猶豫地用身軀為他豎起生命的屏障。
……
蘇景言低罵了一聲,從不知道第幾次翻身中煩躁地坐起,以這個身體好歹是救死扶傷的大夫為理由,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河流暴漲,洶涌而下。那個男人還在原地,大雨沖去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一道閃電驟然劃破黑夜,映亮他背部撕裂黑衣下,橫七豎八交錯、猙獰泛白的一道道傷口上。
蘇景言不是沒見過人受傷,可不管是他曾經親手葬下的兄弟,還是劍醫救過的病者,僅從外觀上說,都同時未有如此多又如此深的傷口。
抱持著也許這人已經氣絕的想法,蘇景言在把人掀起來探鼻息和把脈之間,選擇了已經被雨沖干淨的手。
男人的手僵硬冰冷,觸上他脈搏的一剎那,蘇景言竟覺得那股涼意順著皮膚潛入了他的胸口。
脈象虛緩、無力,寸脈幾乎消失……
生死,不過一線。
蘇景言放開男人的手,突然覺的臉上一涼,借著,劈天蓋地的冰冷雨水沖刷而下,將他從里到外澆了個透涼,卻讓他頭腦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
他輕輕地握了握拳。
這條性命,在他雙手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