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蘇景言本以為自己態度已表現的十分明確,眼前這看上並不笨的男人很快便會給予回應,接住自己這塊從天而降的大餡餅,誰知對方只是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沉郁,依舊默不作聲。
察覺出對方那一瞥中一閃而過的打量,蘇景言並不發惱,反而勾起唇角,突然朝他微微一笑,手下繼續動作,將男人上身最後一塊繃帶拆開,旋即起身離開。
一小會後他從藥房返回,手上提著劍醫蘇景言的藥箱,里面放置的東西在他看來雖然仍是粗糙,但在這個外科手術水平遠遠落後它同等文明的時代,雖算不上絕無僅有,但也絕對是十分罕見。
蘇景言打開藥箱,將里面纏著的布卷拿出展開放在桌上,數十根大小不一的銀針按次插在布卷之上,在映進窗口的殘照中,閃著熠熠光芒。
他一言不發,手下的動作卻干脆利落。早先茶壺里的清水被他倒進新找出的銅盆,用與熱粥同樣的手段弄開一盆沸水後,丟進之前整齊擺在一邊的紗布,之後依法炮制消毒了銀針和剪刀,穩穩地穿好劍醫自制的傷口縫合線後,再端了一碗烈酒,用托盤一一裝好所需工具,然後便拉著一張板凳坐到了自己病號面前。
根據這個身體的記憶,一個斷腸清創縫合包扎,已能讓一個大夫穩居太醫館高位,而模索、整理出了完整清創縫合術,並曾成功將人髒器復位縫合的蘇景言,三年前就已名滿當朝,是普通百姓心中的活神仙,被天下無數武者奉為上賓,就連年輕的九五之尊,也曾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先生」。
直到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男人才收回停留在那些器物之上的視線,轉而極為認真地看他,眼底閃著微光,想了一想,才終于試探地沉聲開口︰「……劍醫蘇景言?」
藥箱上的繁復的家徽與太過具有辨識度的工具,兩樣合起,眼前白衣青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蘇景言眼皮抬也不抬,端起酒碗,毫無暗示地就澆上了男人背上那道最深的傷口。
「——呃!」
猝不及防之下,男人發出一道堪稱慘烈的痛呼。
察覺到指月復下肌肉的強烈收縮和顫抖,蘇景言沒忍住翹了敲嘴角,繼而轉到後面幾道傷口,以比之前更為粗暴簡單的手法,緩慢地將它們沖洗干淨。
待他清理完背後的傷口,蘇景言彎身湊到男人耳旁,壓低聲音,輕笑道︰「我觀閣下是條鐵錚錚的漢子,應該不覺得痛吧?」
掌下的肌膚濕粘,定楮瞧去,那屏氣的男人不僅抿緊的嘴唇發白、鼻尖出了一層薄汗,就連早就在之前毒發時失了大半力氣、此刻卻緊攥著床單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
听聞他這極近又輕柔的一聲,此刻看在蘇景言眼里不知怎的竟生出些可憐意味的男人轉過臉來,無力地支起眼皮,望了過來。
然而里面卻並未有蘇景言想看到的情緒,取而代之的,居然是毫不作假的愧疚與歉意,配上微微有些濕意的發紅眼眶,竟然恍惚間讓另一個人以為看到了自家做錯事後自覺站到角落等待受罰的蠢狗。
蘇景言瞬間心中那點火氣就散得一干二淨,再去清理前胸兩道傷口時,動作在回歸專業素養的基礎上,刻意輕柔了不少。
用干巾小心沾去男人完好皮膚上的冰冷汗水,蘇景言調轉視線,四處找了找,最終還是從備好的繃帶上撕下一段揉成團,放到男人嘴邊,用眼神示意。
結果這大只病犬還沒學乖,踟躕了一下就要張口說些什麼,卻被眼疾手快的另一個人趁勢將繃帶團擠塞進了他的口腔。
善于抓住時機的蘇景言順勢輕揉了下男人腦袋,又專門分出些注意力等待男人的反應以便熟門熟路地遵循養狗經驗應對,卻沒想到剛剛還表現出沒有學習天賦的對象,再次用良好的沉默品德,展現了自己馴服乖順的一面。
接下來縫針的過程格外漫長,除去本身傷口長、深帶來的難度以及耗費時間之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有幸成為蘇景言第一個練手對象的試驗品在這一點上的過分完美。
雖然蘇景言對于在人皮上用針穿來穿去毫無心理障礙,但他畢竟缺乏實踐經驗,加之他每一針下去,他的刺繡材料都會反射性顫抖繃緊,更是加大了他深淺均勻、力道始中、寬窄一致縫合的難度。所以第一道傷口縫完之後,有著中度強迫癥的蘇景言根本不想再瞅第二眼。
而等到第二道傷口時,情況陡然好轉起來。蘇景言善于反思,再下手心中便有了底,而被縫的人異常配合,傷口附近的痛覺神經像冬眠了一般,整個過程穩若磐石,偶爾的顫動也不超過毫米。
少了對另一人的顧忌,著手後幾道傷口時,蘇景言便專心致志地沉浸進這片新天地之中,每針過後都會琢磨下其中的細小差別,再與記憶結合對照,改進下一針的角度、力道與縫合方式,如此邊練邊學,一向對醫術不甚感冒的人竟頭一次體會了其中樂趣。
等到最後一針縫完,落日已經完全隱于地平線下,屋內陷入朦朧的灰黑之中。蘇景言別回銀針,擦擦頭上的汗,一邊捏著自己酸疼的臂膀,一邊點燃桌上油燈。
明亮的小小火焰映亮臥室,蘇景言給自己倒杯水喝了,又添滿了之前拿出的空杯,坐回床前,習慣性地遞到男人口邊時,才看到之前被堵塞進去的繃帶。
小小的布團浸滿了口水,因為長時間無法閉合,甚至有一些滑下了男人的下巴。比起用牙咬住布料來捱過縫合傷口痛苦的方式,他促成的這種看似相同的方式顯而易見地帶給了男人額外的折磨。當然結果上來說是一樣的,申吟與痛呼都消失了,可是連口水都無法咽下更別說用咬合來轉移疼痛的事實,徹底背離了蘇景言的本意。
看到自己病號顫動睫毛上掛垂的汗水,蘇景言心中泛起一陣不忍,他避開對方緩緩投來的目光,取出他口中的搪塞物,動作中多了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小心翼翼。
「咳咳……咳咳咳……」
男人彎子,咳聲嘶啞,後背聳動,蘇景言看他那像是將髒器咳出的痛苦,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避開傷口,撫上他的後背,一下一下幫他順氣。
再起身的時候,他滿眼都是咳嗽帶出的淚水,眼眶發紅,還沒來得及包扎傷口的*胸膛劇烈起伏。蘇景言用之前備好的柔軟棉布貼上他的臉龐,替他拭去下顎上的液體,又換了更小的一塊碎布,沾了些清水清理傷口附近的污跡和細小的血痕。
這一系列動作他做得十分快速利落,之後便將托起男人後腦,將清水送進他干裂就要竄火的口腔。而為了補償自己之前的無心之過,喂完水的蘇景言更是難得耐心地用棉棒沾了溫水,反復幾遍涂濕他起皮裂了無數細縫的嘴唇。
相比起縫合,給幾道傷細細裹上傷藥後再包扎傷口真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蘇景言見男人半張臉到現在還是慘白慘白,汗珠還一個勁的往外滲,知道他被自己折騰得厲害,心下不由歉然。本來沒有麻藥縫合就是很慘無人道的事情,而他居然還讓一個重兵患者遭難的時間延長了幾乎一倍,說他不是刻意虐待,就是他自己,也覺得這個說法在事實面前真是一點腳也站不住。
「待會服了藥,你便早些休息。」蘇景言扶著他躺下,蓋好被子,又順手將他之前為了換藥方便,隨便給男人挽起的發髻解了,讓被汗水沾濕的頭發平順的鋪開,爾後又動手把男人額頭面具上的頭發向後撥起,避免它們貼在面具和皮膚的縫隙之中。常年照顧臥病在床長輩的經歷,讓他做起這些小事向來有條不紊體貼入微。
昏黃的燈火中,男人的雙眼幾乎全被籠在床帳投下的陰影之中。蘇景言無須確認,便知對方意識清醒,尚未出現這種時候很容易出現的混沌或消散狀況。當然,也很有可能是他沒有機會使用的麻醉藥的缺乏,使得他只能再痛覺下保持清醒。
不過,那就不是蘇景言該操心、能操心的範圍了。
說完這些話對方沒有反應,這在短短一日內自認已經比較掌握男人性格的蘇景言意料之內。除去在必要時候問話得不到回應比較惱火外,其實很多時候蘇景言還是比較享受這種安靜的。沒有疑問、沒有探究,也就不會有麻煩,那麼這個事情便可以保持在只是救人之上。
收拾好滿桌狼藉後,蘇景言帶著一堆新鮮出爐的垃圾出了門,將它們丟在廚房外面的雜物筐後,便給自己燒洗澡水。
等待熱水燒好的間隙,蘇景言負手站在院子內仰頭看山中夜色。
深藍色的天幕一望無際,雨後的好天氣讓些許雲朵的身影還隱約可見,拂過的風染著新鮮泥土的氣息,撲面過後留下一點涼意。已經慢慢變黃的竹葉沙沙作響,混著紅色的秋楓,紛紛揚揚盤旋而下,飄落大地。
這樣美麗的地方,從來都不是適宜的埋尸之所。
蘇景言注視著眼前之景,眉眼一點點舒展柔軟起來,心中後知後覺地認識到,當大夫救人,其實也是同習武一樣可以帶來成就感的一種豐富生活的選擇。
在林中透了會氣,蘇景言回到廚房,從保溫的藥爐中重新倒了一碗湯藥,又用內力輔助調了下溫,決定今天之中最後一次去巡房。
踏進門檻時,他的臥房還是他出去的那個樣子,靜悄悄的,彌漫著已經淡了不少的血味和傷藥味。蘇景言將藥碗放下便欲離開時,床上的男人搖晃著撐起了身體,低緩、虛弱卻無比鄭重地主動開口道。
「縱橫堡、碧綺絕命散……」
然後那聲音頓了頓,沉默了片刻,略微低了一些,繼續接道︰
「三十六個時辰……」
仿佛沒有感知到他聲音中的冷凝與沉重,蘇景言听聞,哦了一聲,邁出門檻,出去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推開門認真詢問道︰「需要便盆嗎?」
房內陰影中,勉力撐起正端著藥碗喝藥的男人重重嗆了一口,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咳嗽聲還未止歇,他便忙忙出聲,嚴肅冷凝了一整天的聲音,滿是隔著幾米蘇景言都能感到的手足無措與尷尬羞恥。
「不用、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