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一日剩下的時間里,蘇景言時隔月余,再次感受到了懶人的愜意。
碗有人刷、水有人提、地有人掃、飯有人做,甚至就連稍微有些髒亂的廚房,也有人拿起抹布要幫他大掃除。
前面幾項蘇景言可以當做自己撿回來的田螺漢子活動筋骨發泄精力,最後那一個,剛用完午飯坐在楓樹下自己跟自己下棋的人,甫一察覺,就順手擊出手中黑棋。
棋子砸上男人背部,正端著盆水的人趔趄了一下。
「你的傷我剛治了四成,可看現下這般,你是要壞我的名聲?」
作為醫生不僅要懂得治病,還要懂得怎樣快速有效地勸解不肯听話的病人。蘇景言滿意地看到視野里的人一句不吭、乖順地轉而開始收拾水盆抹布後,便將注意力轉回棋盤之上。
周遭安靜下來,一時之間,只聞微風拂動竹葉,沙沙作響……
一片楓葉悠悠飄落棋盤,掩蓋住了蘇景言欲落子的位置。白棋丟回棋盒,蘇景言將樹葉拂落,再抬頭時,一個身影卻無意間撞入了他的視界。
他的側前方,黑發高束的男人站得筆直,正仰頭對著院外遮天蔽日的竹林。那里,厚厚的落葉鋪蓋在泥土之上,晌午的陽光從葉隙間鑽入,宛如夢幻的輕紗,籠罩在秋意已濃的山林之間。
他無聲地站立著,目光落得很遠,不知道已那樣看了多久。
這個時候的男人,褪去了滿身的煞氣與刻意偽裝出的安全,自然、真實,且……說不出的迷茫。
蘇景言斂去內心深處一蕩而過的某種情緒,繼續低頭下棋。
半個時辰後,一局終結。蘇景言撥亂棋子,打了個哈欠,扶著石桌站起來。再一抬頭,居然又看到了半個時辰前的那一幕。
一樣的站姿,一樣的角度,甚至就連目光的方向,也與之前別無二致。
再好的風景,這樣看也會吐的吧。蘇景言忍不住月復誹,反應過來前,已朝男人那邊走了兩步。
靜默的宛如雕像的人倏地轉過身來,幾乎化為刀刃的目光在看清來人後,頃刻間就隨著垂下的睫毛將殺氣收斂得一絲不漏。
他低著頭,隨著蘇景言的靠近,站姿從很正常變為緊張又惡化為局促。
「……陪我下幾盤棋罷。」
察覺出對方的變化,蘇景言在相隔三步的距離停下,一張口,卻是原本不準備出口、只一閃而過的念頭。
另一個人楞了一下,顯然也吃了一驚,蘇景言看他這反應,料也不會是個會下棋的,頓時有些後悔,可出口的話他從不收回,只好先行一步又坐回去,將棋子各自收好。
男人跟了過來,抿著嘴唇在他對面坐下,對著蘇景言遞過來的棋盒,有些無措。
「知道基本規則嗎?」
蘇景言輕嘆了口氣,雖然要耗費時間來教一個木頭,但就當是救死扶傷的美德,久站可對養傷不利啊。
對面的人搖搖頭,猶豫了一下︰「……抱歉,我……還是……」
蘇景言一听他這開頭就有些不耐,直接啪的一聲在棋盤正中放下一顆棋子,口氣轉冷︰「這一子下在這里,它周圍的這些空點……」蘇景言用手一個個點了點,「就是它的氣。」
他微微探身,把男人手邊的棋盒拉到中間,緊鄰剛下的黑棋,落下一顆白子︰「若這個點被對方異色棋子佔了,那這個氣就不復存在。反之……」他用黑色的棋子換下白子,抬眼瞥了自己的病號一眼。見對方听的認真,口氣好了不少,「這些棋子就連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
用半個多時辰教會男人基本規則,再耗時一個多時辰指導新手下棋,蘇景言也算是自力更生地給自己開發了一個棋伴。
之後幾日,閑來無事時,為了避免自己休息而病號不是化身田螺漢子就是成為風景狂人,蘇景言都會拿出棋盒邀他一起。
好在男人很有悟性,雖然沒多少天賦,但三四天後,以一個初學者來說,已經能下得有板有眼了。蘇景言厭了再下指導棋,便開始將他當成對手,毫不放水地與他對弈。于是最常見的情況便由他下一步說一步,轉為了不做聲下啪啪啪的落子音,以及隨之而來,男人的棄盤低頭。
蘇景言自然知道以男人初學者的水平,每次對弈都應如墜雲霧,可偏偏每次對方認輸的時機都把握的非常好,搞得蘇景言十分不解,幾次三番後,沒忍住好奇心的人終是開口問了出來。
他這問題問出來,正認真捏著棋子思索的男人楞了一下,下意識地瞄了蘇景言一眼,隨即,又飛快地收回目光,遲疑了半晌,才帶著些猶豫,低聲道︰
「您的眉頭完全皺起,就表示這盤棋無法再繼續了。」
蘇景言怔住了,他自忖也算喜怒不行于色,表情寡淡的類型,可听這人的話,分明是將他每一絲輕微的不耐都瞧得清清楚楚。
說不清那一瞬心里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再次執棋時,蘇景言卻並沒有被對方看穿的不安,隨之而來的,卻是內心深處那層防備不著痕跡、無聲無息的些許放松。
——既然他觀察力尚算敏銳,那有些事,可以少去很多口舌的麻煩。
*
下棋下到第四天的時候,蘇景言恢復了幼兒保姆時間。
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時間嘩啦啦地又開始將他團團圍住。蘇景言冷臉一個個將他們推開,定出上課要守的幾條紀律,並毫不留情以罰站、打手心等方式懲罰了幾個先例後,本以為這下可以避免這身體在這群熊孩子間太過旺盛的人氣,卻沒想到,該纏的一個沒少。上一次被他擦過眼淚,村里屠夫名叫小花的女孩子,更是成了他的頭號粉絲,他走哪里都粘在**後面。
以前的蘇家少主可是冷眼一掃小孩馬上嚇哭的角色,誰知不過換了個皮囊,他的威懾力也跟著外表一起下降了。
可喜的是他定的規矩孩子們很快就適應了。上課時他一個眼刀掃過就能讓原本無法無天的這幫人立刻噤聲乖乖听課,而且大部分人都能按時完成他布置的家庭作業,並在第二天功課檢查不過關時,自覺到角落站著听課。
連著三四天課下來,蘇景言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每次他教孩子們認字時,這竹居里另外一個成年人都會倚在走道的柱子上,面無表情、不作一聲地扮演影子的角色。
許是考慮到曾經嚇哭他們,男人這個時候都會隱去氣息,而在下課之前,他又會自動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蘇景言將他們送走,才會出現。
……
一月一次的教學時間到今天終于結束。蘇景言好好泡了個澡,之後便趿拉著木屐,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在書房書架里尋書看。
咯吱一聲,有人進來。蘇景言回身,看到早就自覺讓回臥室床鋪的男人端了個托盤走了進來。
他將托盤放到書桌之上,悄無聲息地走進書房更里面的區域,那里擺著軟榻,是這幾日男人休息的地方。
蘇景言找到想看的睡前讀物放到桌上,視線同時掃過男人做好的夜宵。
素色的瓷碗里,色香味俱全的湯冒著誘人的香氣。碟子里還有幾個小菜,全都是蘇景言喜歡的。
窗外滴答滴答小著小雨,秋風從窗戶留的小縫吹進來,掀起書冊攤開的紙頁。蘇景言看了會書,端起熱湯喝了一口,不算燙,卻很暖。
味道很好,蘇景言干脆一口氣喝光了湯,又拿起筷子吃了幾口小菜,卻再沒精心看書的心思。
他推開椅子站起來,將油燈撥亮了些。避過書架,踏足里面的區域。
「你休息……」
跳躍不定的火光下,彎身剛剛將褲子褪下腳踝的男人猛地回身,然而在兩人視線相交、蘇景言回過神即刻轉身退後之前,毫無預料的人被迫已經將他全身上下都看了個遍。
……身材真好。
蘇景言背靠在書架上,雙眼接收到的一幕久留腦海不肯散去。雖然之前療傷換藥也不是沒看過,可□□、清晰生動的圖像帶來的觀感與碎片化、模糊化的舊圖相比,多一點品味時間也是情有可原的。
蘇景言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到嘴里才發現茶水已經涼透,不過這個情境,倒也適合。
等到第二杯茶下肚,已經換好衣服的男人從書架後走了出來。相比起從來都善于控制自己面部情緒的人,戴著面具有著天然優勢男人在蘇景言看來簡直就是個毫無設防的嬰兒,那紅透的耳朵和脖頸完全粉碎了听起來平淡無波的聲音偽裝出來的若無其事,反而一再提醒著蘇景言,眼前這個人此刻面對他的尷尬與羞赧。
蘇景言控制自己將視線轉移到桌上的書冊,過了幾息,在男人疑惑的目光下開口時,他已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想學認字嗎?」
「呃?」
許是太過出乎意料,男人頭一次表現出了明顯的吃驚。他怔怔地看著蘇景言,一雙黑目里閃動著不知名的光彩,可不知想到了什麼,那些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又變回蘇景言已經再熟悉不過的無波死水。
「……不用麻煩蘇先生您……」
他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又輕又低,說得也並不利索,可里面的意思卻很明顯。
蘇景言望向他,男人順勢垂下頭,避開他的目光。明明是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蘇景言卻不知自己眼楮出了什麼毛病,竟覺得他有些可憐。
他嘆了口氣,想擺擺手讓這個突起的念頭就這樣作罷,可一扭頭看到桌子上的碗碟,內心的一角又軟了下來。
他翻出空白的紙張在桌上鋪好,研磨取筆,整個過程,另一人都安靜地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準備好東西,蘇景言轉身,朝男人柔聲道︰「現在晚了,就先教你幾個字罷。」
「第一個,想寫什麼?」
筆沾上墨,蘇景言回頭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