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青煙飄旋而上,略暗的天光自窗中照進,光影層疊,屋內明暗相間,越顯朦朧。在這一片虛渺的氣氛中,一個略帶壓抑的聲音沉沉飄出︰「為何流雲繪會出現在望雷山莊?」
「山青無能……」吳山青低下頭,「請掌門降罪。」
只听「啪」的一聲,一卷書被甩到案上,顧飛揚走近兩步,面色陰沉︰「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三皇子震怒非常,限我在三日內將此事查清……」他來回走了一趟,忽地頓住︰「……他,如何說?」
吳山青沉默半晌︰「還是如常。」
「果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既如此……既如此,便無需客氣了!」顧飛揚驀地抬頭,儒秀的面容透出一絲狠厲。
吳山青一驚,剛要開口,顧飛揚卻抬手止住他。凝神細听之下,便發覺有人正緩步而來。腳步聲清淺,不多時便到了門前,「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爹,您在嗎?」
顧飛揚面色微緩,恢復到慣常的悠然溫和︰「進來吧。」
門板推開,來人正是顧風一,他似未料到吳山青會在此處,倒是一愣︰「二師兄也在?」
「你二師兄是來向我稟報派中事務的。」顧飛揚皺眉,「你來此何事?」
顧風一躬身︰「孩兒出關不久,爹又一直忙于大小事務,數日來卻是連好好拜見也不曾。」
「難得你有此心。」顧飛揚露出笑意,「看來修煉一番果然于你大有裨益,幾日不見穩重許多。」見顧風一只是垂首不語,他隱隱覺得有異︰「你背後背的可是‘風吟’?」
這風吟劍乃是青霓派傳世寶劍之一,雖不如玄冰劍名聲響亮,卻也是削鐵如泥斷金碎玉的利劍。此劍最不同尋常之處便是劍刃兩側特意鑄出的六個小孔,使劍時隨用劍者的速度快慢不同而鳴響出不同音色,便如風聲吟嘯,故曰風吟。此劍原屬顧飛揚,只是他對這個兒子珍愛非常,又自身修行上乘,對兵刃並不執著,因而早早便將此劍傳與顧風一。青霓派一向崇尚劍意,對作為武器的劍本身並不是很在意,門下弟子所用的都是尋常鐵劍。顧風一少年心性,自不願恃劍令人,因而雖有寶劍在手,卻極少用上。如今竟見他隨身配上此劍,無怪乎顧飛揚有此一問。
「孩兒自與司徒玄匕一戰後方知,兵刃雖是修行的輔助,必要之時卻是不可或缺。」
顧飛揚輕撫頷下長須︰「不錯,劍之本身便為道,適者行道,有無皆不可強求。」
「爹教誨得是,孩兒受益匪淺。」顧風一卸下背後之劍,看著劍鞘上的雲紋,「孩兒尚有一事不明,向爹請教。」
「哦?」顧飛揚來了興趣,「何事?」
「爹自小教導孩兒,劍法當親近本心,心如風,劍如風,劍隨心動,意到劍到,方是大成。但孩兒閉關之時回憶同司徒玄匕之戰,卻發覺司徒玄匕的刀法卻是以刀代人,刀勢到殺意起,刀鋒一往無前,絕命相博。」
顧飛揚朗聲一笑︰「看來你進步果真不小!正如你所說,不悔岩一向以絕命之勢求得絕地反撲的時機,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
顧風一抬眼,目光湛湛︰「孩兒不明之事正在于此。一旦出劍,孩兒當以何法為要方能制勝?」
「劍未出之時,心當如風,變幻隨意,不可捉模。」顧飛揚雙眉一挑,眸光忽地一轉,眼神中透出意味不明的復雜,「……若劍刃既出,便是鋒銳無雙,一往無回,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不可抵擋。」
「便是……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就無收手之理?」
顧飛揚捻須一笑︰「正是如此。」
「孩兒明白了。」
顧風一左手忽地一拍劍鞘,劍身鏗然彈出,雪亮劍光乍泄。顧飛揚雙眼微眯,卻並無動作。顧風一右手執劍,橫眉肅穆︰「孩兒便助爹爹一臂之力!」話音未落,劍刃如霜飛快刺向站在顧飛揚身後幾步遠的吳山青。
一劍襲來,吳山青措手不及,怔愣間便已失了先機,順時已是避無可避。
劍光已刺到吳山青胸前,眼見就要血濺當場,顧飛揚此時卻是動了。只見他側跨一步,手掌輕拍,看似棉花般柔軟無力地擦過劍身,顧風一握劍的手一歪,便已失了準頭。
「風一,你這是做什——」
顧飛揚的聲音忽然頓住,但听一聲極細微的「喀」聲,他腳下地板突地一空,露出一個兩尺見方的洞口。這一下變化突然,他猝不及防間下半身便已落入洞中。背後更有勁風襲來,他旋身一掌震飛吳山青,自己卻也受這反沖之力往越發下墜。只是顧飛揚不愧是一代高手,這般情形他也是反應極快,手掌成爪便要抓住洞沿。不料一片劍影陡然罩下,觀這劍勢,他若是不松手,頃刻間便有斷掌之虞。他一驚便下意識收回手,登時整個人都掉了進去,頭頂石板悄無聲息合攏。
這番交手不過在瞬息之間,屋內依舊青煙裊裊,光影重重。別說外頭的人,便是這屋內的人一時也是反應不過來。書房之中陡然靜寂,良久,吳山青一聲輕咳。
「三師弟……」
顧風一凝視著手中長劍,忽地抬眼一笑︰「一往無回,絕不收手。二師兄,我學得可算快?」
卻說顧飛揚掉入那暗道機關之中,瞬間思緒便已轉了幾轉。震驚過後便是抑制不住的怒意奔騰,就憑這小小機關,他們便真以為能奈他何?!
這暗道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就是在黑暗中也無需模索。顧飛揚略略後仰,緩下速度從斜坡上滑下。他方才並未受傷,此時心中雖怒卻也是疑惑,他們將他逼下卻是為何?
答案瞬間便出現在眼前——
顧飛揚滑到拐角,正要調整身形,黑暗中驀地升起一團艷麗的紅芒。這暗道之中地形狹小,幾無可避之處,他又是轉身之時,一時連後退回斜坡也不能,只是一掌拍在石壁上,借反彈之力勉強躲開這團奪命寒光。哪知前有狼後有虎,在他未察覺之時,森然劍氣無聲無息襲至身側。顧飛揚不覺一身冷汗,蜷身一滾,狼狽閃過。
黑暗中只听一聲輕笑,顧飛揚怒意驟起,他平生都未有這般狼狽之時,更不用說是被親生子逼到這般情形。當下運氣凝神,一掌如風雷聚嘯,朝笑聲傳來之處擊去。卻听碎石墜地之聲陣陣,想來是並未打到來人。此時身處黑暗中,最好的方法便是敵不動我不動,貿然行動只會成為他人的活靶。這般一想,顧飛揚便屏氣斂聲,整個人都仿似融入暗道中。
不想對方也是耐性極好,兩相僵持約莫有一刻鐘,顧飛揚便能隱約听見一聲聲極低的呼吸聲。他初時心中一喜,然細辨之下,卻是大驚。那呼吸聲竟是他自己的!
他一向對自己的功力頗為自信,決不至于連呼吸都控制不住。然此刻情形又作何解釋?不知是趴在地上時間久了還是怎的,顧飛揚只覺四肢疲軟一動也不想動。這般念頭一起,他便知有異。轉瞬便想到書房中裊裊飄散的燻香,登時心頭一寒。
眼前驀地一亮,顧飛揚禁不住眯起眼。只見那舉著火把之人緩緩走近蹲︰「二師叔,可有不適之處?」
那聲音平和清雅,正是狄望舒。
顧飛揚猛地以手撐地便要起身,無奈手臂使不上氣力,只能趴在地上低聲道︰「望、望舒,你們這、這是……」
「二師叔問得真有趣。」狄望舒緩緩笑起來,「望舒既然在這里,二師叔以為還有什麼能隱瞞的嗎?」他忽然伸手撫了撫胸口,「慶典那夜您那一掌可是用足了力道啊!」
「原來你、你早知是我……」顧飛揚此刻須發皆亂,再無平日的儒雅風範,「你是如何知道的?」這一局他布設多年,斷不可能這般輕易便識破,除非——「是不是山青?」不,就算是吳山青,也不知道他的具體計劃。不然的話,他們又何必等到現在,早先就可破壞他的計劃……
狄望舒似看出他的迷惑,當下微微一笑︰「二師叔,望舒自小便跟在師尊身邊,至今算來,已有十八年之久了。師父的言行舉止,我豈會有不知的?不過二師叔演技甚好,易容扮作師尊,我一時也是認不出的。只是您那一掌……」他頓了一頓,右掌似行雲流水般,袖擺旋揚間掌力激吐,砰然一聲,石壁上便開了一個碗大的凹坑,碎石紛紛。「師尊的‘搴雲散’,從來是飄渺起勢後勁綿綿,但師叔的那一掌,卻是凶猛有余綿勁不足。」
原來如此。顧飛揚微微闔目︰「你們隱忍到今日才動手,想必是怕驚動三皇子吧?就算抓了我,也會引來三皇子……哼哼哼……」
「誰能……抓得了顧某?」
這聲音一出,顧飛揚震驚抬眼,只見暗處一人緩緩走近,妖嬈艷麗的面容宛如朱粉敷就,在火光下越發妖魅動人。
「你——」
但見眼前這人朱唇微啟,發出的聲音卻與顧飛揚一般無二︰「近日事務繁多,顧某一時疲累,便在書房中小憩片刻。」
直到此時,顧飛揚面上才顯出惶然之色︰「你們竟敢、竟敢……」
「顧大俠勾結外人謀奪掌門之位的事都做得出,我們這點小動作,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那人妖冶的面容勾出一絲笑,無端端地卻是嘲諷之意濃烈。
狄望舒伸手點了顧飛揚幾處穴道後才將他拉起︰「離公子,時間不多,我們這便走吧。」
「隨你的便。」
離境懶懶地看他一眼,抬腿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