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情軒大病初愈,母妃對他說為他定了一門女圭女圭親,他輕應承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和得到良心發現終于記起還有個兒子的父母的熱情關切,或者隨從為奉承他盡心機千辛萬苦搜尋來的奇珍異寶時一樣平靜。身為安王府的繼承人,一出生就被封為世子,享受尊榮,他的童年本該有父母的精心呵護,縱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是天意弄人,他的父母經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經常忽略他,他在最需要父愛和母愛的時候,他的父母並沒有給予他愛的呵護。
所以他很早慧。五歲的年齡已經學會了洞察世事,揣度人心,皇族慣用的權謀制衡他玩得很轉。這也造成了他對人情的淡漠,很少有事能觸及他的內心。
但是當她的母妃再告訴他為他定的是戶部侍郎幽瑜家的三小姐蘭若的時候,他的沉靜的心還是躍動了一下。他瞬間想起那個膽敢在他沉睡的時候用手掐他臉的小女孩,和她那一雙漂亮靈動的眼楮。
那天醒後便被眾人簇擁著,那個小女孩機靈的躲開眾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母妃趕到時發現了他臉上的指印,瞬間冷了臉,凌厲的目光逼視一眾伺候在側的侍從。他看了一眼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將實情告知了他的母妃。他不會幼稚的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什麼,但是也不會輕易維護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況且那個人還冒犯了他。至于母妃怎麼處理他不關心。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知那個小女孩是戶部侍郎幽瑜的三女兒,心底微哂,幽瑜那一幅自以為是眼高于頂又瞻前顧後的做派,竟能生出那麼一個膽大包天的女兒。如今再回想,撇開他的父親,作為一個兩歲的小女孩,雖然長得不甚出眾,但那一雙水靈靈轉動的眸子靈氣逼人,極美。
不過這一切言之尚早,據說女大十八變,待她過門還有十多年,她的變化至少也會翻天覆地好幾個來回。他突然有些期待,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她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呢?漫長的生命中,他虛無的心似乎發生了些許變化。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陸情軒第二次見到幽蘭若,是在三年後的除夕宮宴上。
在這三年中,陸情軒從五歲長到八歲,長成了一個能文墨、通兵略、善謀劃的出色世子,幽瑜從侍郎升為尚書,得到今上的格外倚重,幽蘭若從兩歲長到五歲,應該長高了不少,陸情軒如是想。
除夕宮宴,三品以下的官員可以只能攜發妻參加,三品以上可以攜嫡出子女參加,二品以上可以攜品貌端正的庶出子女參加,這是今上近年來為勉勵百官勤政,切勿耽于享樂下的一道旨意。幽瑜現在是二品官員,且不管幽蘭若是否品貌端正,他安王府定下的世子妃,幽瑜就不敢不帶來。
陸情軒望著盛開的一樹白梅,嘴角微勾,心情愉悅中帶了幾分忐忑。
御花園的候月亭旁,陸情軒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小未婚妻。
「你就是幽蘭若?面黃肌瘦的,長得真丑!」這是陸情軒對幽蘭若說的第一句話。
幽蘭若正羨慕的看著一眾千金貴女嘻戲打鬧,听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小男孩擺著臭臭的,嫌棄至極的看著她。她被這無禮無德無恥的言語愣住了,吶吶的不知作何反應。一個女子的美丑,當成娛樂私下談論尚不敢毫無顧忌大聲議論,當著別人的面說人家丑,這真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
陸情軒又嫌棄的看了一眼幽蘭若怔愣的傻樣,揚著頭哼了一聲,轉身走了。走了老遠,身後一干千金貴女才回過神來,但他還是听到幾縷笑聲,不難想象,這笑聲是針對誰的,有多少善意。
出了御花園,陸情軒正準備去找進宮的父王母妃,卻听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他停下腳步,轉身看見莫讓向他走來。莫讓是左相莫玨的嫡子,如無意外,他將是莫氏一族未來的繼承者。而陸情軒與他親近,除去趣味相投還因為他的姑姑芳長公主對于這個夫家的佷子青睞有加,他十天有三天是在芳長公主府過的,與莫讓自是相熟。
「我說小世子,今天大好的節日,您這張臭臉能不能換個表情?」莫讓揚了揚手中的酒,「晚宴還早得很,找個地方?」
陸情軒微微思索了一下,點點頭,帶著莫讓向落英閣行去。
落英閣處于御花園西北邊,有些偏僻,少有人來,草木時常欠缺打理,生長得頗為恣意,他們在此品酒正合適。
陸情軒低頭輕抿一小口,辛辣的味道竄進口腔,他蹙了蹙眉,「有些烈。」
「哈!男子漢當然要喝烈酒!」莫讓拿過酒壇,喝了一大口。
陸情軒緘默,陪莫讓喝酒大抵是他目前唯一勉強過自己的事,因為喝酒一途,莫讓引經據典、談古論今、言之鑿鑿,他稍有異議莫讓便鍥而不舍的與他促膝長談,日夜不停。
莫讓又喝了一口,突然湊近神秘的道︰「剛才你在御花園說的話我都听到了!」
陸情軒挑眉,側身看著他。
看了眼裝模作樣的陸情軒,莫讓哼了一聲,鄙視道︰「輕飄飄一句話你的英明可是全毀了!」
「我又不是我伯父,要英明做什麼?」陸情軒不屑道。
莫讓長嘆一聲,指著陸情軒,語氣十分之恨鐵不成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維護那個小丫頭片子。還沒過門就這麼護了,為了個女人敗壞自己的聲名!而且你想護她的方法多得很,卻選最荒唐的一個,真是有負你父王母妃……」
「還沒完沒了!」看著莫讓越說越氣憤,陸情軒一個眼刀子飛過去,起身走到一棵老樹旁。半晌,他回過頭對莫讓說道︰「她是由幽瑜的妾侍所出,親母亡故嫡母掌家,大家族中這樣一個孤女的艱難你我皆知。幽瑜一心在朝堂鑽研,只怕府內失察,本世子只是給他提個醒!」
身為家族的繼承人,兩個少年好友十分早慧,御花園中,幽蘭若一身素衣,土里土氣的打扮,以及眾嫡出小姐對幽蘭若的孤立,莫讓明白陸情軒的考量,但是仍然不無憂心︰「話雖如此,你就不怕她以後驕縱了?」
陸情軒好似听到了什麼笑話般,愣了一下,隨即冷冷哼了一聲,眸中閃過一道凌厲的色彩︰「我身為安王府的世子,將來承襲爵位,便是一國親王,幽蘭若與我定了親,將來便是我的王妃,我的王妃,有驕縱的資本!只有無能的男人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才會責怪女人的驕縱。我的女人,我自是百般憐惜千般相護,她想怎麼驕縱,我怎麼護,我就怕她不驕縱讓別人欺負了去。」
莫讓看著陸情軒半晌無語,這語氣,真的很……安王府!
「酒喝完了?我父王也應該進宮了,走吧。」
兩人沿著小徑離去,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一叢樹枝後站著的一個小身影。
幽蘭若定定的看著離去的兩道身影,直到他們消失,她收回目光。
御花園中她是狠狠的被氣著了,找了個借口月兌開身,便要尋人報仇,卻沒料到听了這麼個牆角。那個小男孩是安世子,是她的未婚夫,早听說這個安世子得今上寵愛,以皇佷的身份卻養在今上身側親自教導,被養得鼻孔朝天唯我獨尊,今日一見,果然不負盛名,他那麼小卻那麼霸氣,那凌雲的傲然,那桀驁的神情,那王者之氣,幽蘭若笑了。
他護她?有意思,似乎,嫁給這個小家伙也不錯。
晚宴過去一半,陸情軒坐在安王身旁有些難受,正欲尋個理由遁了,突然一個物什砸在他身上。陸情軒皺著眉頭轉過頭便看見幽蘭若正得意的看著他,對著他的目光她向著地上努努嘴,他屈身拾起,一個小紙團包裹著一塊小石頭,想是剛才砸他的物什。他看著小紙團,上面好像有字,待展開看清所寫,他嘴角抽了抽。再抬頭,那小丫頭已經不見了,低頭看著那小石塊,陸情軒尋思著幽蘭若是故意找這麼大個兒的小石塊。
陸情軒抵達太液池邊,遠遠便看見一個小身影蹲在水邊玩水。
那小身影听見腳步聲,偏頭看見他走來,停下手中動作,緩緩站起身來。
太液池粼光搖曳,一雙倒影慢慢靠近。「我收回上午那句話。」陸情軒微低頭看著這個才及自己肩頭的小丫頭片子,眸中閃過一道亮光,「因為你的人和你的字比起來,真是漂亮極了!」
陸情軒清晰的瞧見幽蘭若听見他前半句話眼角展開,唇畔隱約一個笑將開出來,只是听見後半句話,那個半開的笑一下子僵住,臉漸漸全黑了下來,一點沒有御花園中的木訥,他在驚訝于這麼個小丫頭表情這麼豐富,瞥見那雙緊握的拳頭,他側身向湖面望去,腳下不著痕跡的退後一小步。他的水性不是很好,而太液池,有點深。
誠如陸情軒所想,在御花園中听見他說的那一句話,幽蘭若多年的修養近乎破功,如若不是周圍人太多,她的拳頭絕對會毫不客氣的落在他的面上。面對如此侮辱,幽蘭若根本不會考慮他是哪家大臣的公子哪家的王孫,就是太子,也先揍趴下再進行語言的交流。
而此刻,新仇舊恨,夜幕籠罩,地處偏遠,四下無人,幽蘭若天人交戰,是先把這個拽翻天的小子揍一頓扔太液池里,還是先扔太液池把他洗洗再動手。
狠狠的吸了幾口氣,幽蘭若松開拳頭,轉身走到水邊,掬起一捧清水,撒在臉上,手指在臉上來回揉動,好一會兒,從袖中抽出一張帕子將臉上的水澤擦拭干淨。
陸情軒便看見一張清麗出塵的面容,靈動的眸子轉了一下,閃爍著盈盈笑意,嘴角微微翹著,輕輕哼了一聲,帶出一絲嬌氣,眄他一眼,「看清楚了,我一點也不丑。」
夜風吹皺一池清水,冬日的冷風打在陸情軒面上,卻不覺得冷。他上下打量一番,點點頭「還好,就是有點瘦。」
幽蘭若低下頭,她在想,在陸情軒的審美中,是豐腴為美還是骨感為美,這個問題她不好直接相問,蹙了下眉,她決定無視他的審美。她雖然學會了善解人意,但她也是個很有自我的人。「你也很矮!」並且,她還是個不甘示弱的人。
陸情軒扶了下額,他才八歲!
「皇宮太大,你初次進宮不宜亂走,而且太液池如此偏僻,禁衛軍都甚少來此巡視,以後三思而行。那些世家千金驕縱無腦,你也不必把他們當回事。」陸情軒直奔主題,看了一眼她的兩只小手,又道︰「還有,冬天玩水也不嫌冷。」
幽蘭若的臉又黑了,沒見過這麼自我感覺良好愛顯擺的人!她前世的家,也很大,但她從沒拿這個顯擺的。而且他不知道有個詞叫物傷其類嗎?「你是姓大媽的吧?這麼羅嗦。」
疑惑了下,陸情軒直覺這句不是贊揚,他嚴肅的看著幽蘭若︰「我姓陸,名情軒。記住了!你長大後的夫君。」
幽蘭若噎了一下,須臾,仰起頭露出一個大大的笑︰「我記住了,陸情軒!」
陸情軒皺了一下眉,顯然不是很滿意幽蘭若這樣連名帶姓的喊。他執起幽蘭若的手,她的手很溫暖,即使剛剛浸過水,也絲毫沒有冰冷的感覺,「我送你去宮門,此時宮宴也差不多結束了,依著這邊的距離,等到了宮門你父親他們應該也出來了。」
他的體溫和他的容顏一樣冷。這是幽蘭若的第一個想法。第二個想法是她不想這麼快出宮。第三個想法是她是否可以拖延一下以及用什麼理由拖延。唯獨忘了陸情軒這樣拉著她的手,其實不合適。
幽蘭若偏頭看向陸情軒的側臉,她想起一句話,「玉人無雙」。陸情軒繼承了安王妃的絕美容貌,安王爺的冷厲氣質,小小的俊臉嚴整的繃著,睥睨天下的架勢叫人不敢小覷,身上的那股王者氣質連太子都不及。
眼珠轉了一下,幽蘭若想起一個事兒。頓時嫣然笑道︰「你有沒有听過一句話是‘娶妻娶德,納妾納色’?是說丈夫如果對妻子的容貌不滿意,就要個漂亮的侍妾。你對我的容貌不滿意……」幽蘭若看著陸情軒越來越冷的目光,聲音低了下去,反應過來氣勢被侵犯頓時一惱,但是又沒有勇氣找回氣勢。遂偏過頭不看他。
良久,陸情軒停住腳步,正視著幽蘭若,語氣認真且堅定︰「我不會納妾,我今生只要一個妻子。我會很疼惜她,不叫任何人欺負她。那個人就是你幽蘭若。」
這番話,叫人感動!幽蘭若仰頭看著這個男子,思索著他在不在「任何人」內,他今天欺負了她好多次。眼楮眨了眨,時下流行一夫一妻多妾制,不要妾侍的是很多,那是窮人家養不起妾侍。安王府有這麼拮據嗎?幽蘭若退開一步,開始打量陸情軒身上的行頭,頓時恍然,安王府連兒子都沒養啊,陸情軒的衣著全是出自皇宮的!但是,皇宮應該不會多幾個人就養不起的。目光繼續逡巡,最終,還是在陸情軒的停了一下……
「錚……」心底的一根弦轟然斷裂,幽蘭若的神思差點囧飛到天上去。她才五歲!她才五歲!這些她不懂不懂不懂!
幽蘭若拼命平復胸中的浪潮翻滾,呼吸都有點緊滯,也不知過了多久,將靈台掃干淨,才想起,陸情軒不過八歲,能懂什麼啊!白緊張了。當幽蘭若抬起頭看見陸情軒那張冷的能凍死一堆人的目光,心中想哭,顯然,陸情軒是知道她剛剛想了些什麼的。她默默的抽出自己的手。
富貴人家的孩子十二三歲有通房並不稀奇,**歲的年紀雖沒經歷過,對男女之事豈能完全不懂?況且陸情軒自幼居于皇宮,由皇帝親自教養,皇帝後宮的一眾女人從來不是吃素的,再有避諱,長年累月也總有松懈,面對如此境遇,加上陸情軒本就聰慧早熟,要是不知曉,就沒天理了。可是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還是個小丫頭,陸情軒又驚又怒。驚的是這個小丫頭懂得太多,怒的是懂得太多的這個小丫頭是他的未婚妻。而且,而且,那道懷疑的目光,縱然他也還是個孩子,也深深的感覺到被羞辱了。羞辱他的是他的未婚妻,若他已經成年,管他們是否已經成婚,他定要教她知道厲害,但偏偏,偏偏他現在實在太年幼了,這個時候心智這些東西全不頂用,他的身體只有八歲!
陸情軒一生從沒這麼憤恨過。
幽蘭若目光轉啊轉,瞟到幽瑜出現在宮門口,心中一喜,歡快的向幽瑜跑去,待跑出被陸情軒凍結的空氣,幽蘭若才想起,她心虛個什麼勁!陸情軒才八歲,那麼小,算起來也懂了不該懂的,他們倆充其量半斤八兩,憑什麼他擺出那副神色,她若十惡不赦,他也罪大惡極!
「跑什麼,你娘教你的規矩呢?」幽瑜見著幽蘭若來拉他的手,輕叱了一聲。待抬頭,看清了幽蘭若剛剛跑過來的地方站著一個小身影,是安世子,他的目光看向幽蘭若,幽瑜順著他的目光,卻是幽蘭若那只拉著他的小手。再抬頭,安世子目光已經移到他面上,幽瑜心顫抖了一下,那個目光太冷,太深邃。
這個小世子文武百官都不陌生,他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坐于陛下膝上听他們議論朝政,安靜沉默,偶爾也向他們投來一道目光。時至今日,幽瑜才發現,那目光和陛下笑眼中偶爾透露的凌厲是那般相似,甚至,更加深邃不可探測。
回過神來,安世子已經轉身離開,那個背影透著寒徹骨髓的冷意。幽瑜想起御花園中那傳遍皇宮的一幕,那一句話,看了看笑靨如花的女兒,幽瑜牽著她向宮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