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若一直不喜歡馬車,狹小的空間帶來的壓迫太強烈。此時對馬車的厭惡再次提升一個等級。
狹小的空間乘坐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屬鸚鵡的,真是太要命了。
她猛然坐起身,將頭上的紗帽一扔,珠環除盡,扯下氅衣和麻紗罩衣,看了一眼錦繡金線的大紅褥裙,神色無奈,對外吩咐一聲︰「停車。」
修禹疑惑的盯著幽蘭若問道︰「小姐,我們離城還有二十里呢,您要做什麼?」
幽蘭若斜了眼小侍女,未應聲,揭開簾子跳下馬車。車夫將馬車停在路邊,修禹立即跳下馬上跟上幽蘭若。
城外的空氣帶著絲絲泥土青草香氣,淳樸不染一絲煩擾。幽蘭若望了一眼曲折蜿蜒似無盡頭的官道,轉身道︰「你與車夫先回城吧。」
「那您呢?」將小姐扔在回城的路上,修禹想想應該是一件很刺激的事,但是她不敢做出來。
「不必管我,你們先回城就是。」幽蘭若沿著官道悠悠漫步。
修禹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二十里路,小姐是打算走回去嗎?
「好了,不用再說了。」
幽蘭若甩下一句話,語氣是少有的不容置疑。修禹遲疑了一陣,卻也無可奈何,這位主子的脾氣向來是古怪的。
走在郊外的管道上,寂靜無人的曠野處,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寧靜。幽蘭若仿佛可以听到每一片葉在風中搖動的聲音,每一粒塵埃驚起又落下,蟋蟀爬過草睫,停留在草葉上。
讓幽蘭若欲罷不能的卻不是這種寧靜致遠的高格。從山上下來時她已精疲力盡,身體的每一寸仿佛都叫囂著罷工,唯有大腦越來越清晰。這種感覺讓她害怕。她只能尋求讓身體更加疲憊,疲憊到不足以支撐大腦的運轉。
與寧靜致遠截然相反的致遠寧靜!
果然,在平坦的官道走走停停,她的大腦的運轉速度降下來許多呢。剩下的許多神思,也都在感受身體的疲累,無暇思慮太多。這種感覺真好。
幽蘭若沉浸在這種狀態,不知不覺走了三個時辰,已走到晟京城門口。
竟然在城門關閉之前走回來了!幽蘭若心底又詫異又好笑。
「喂,你這爛酒鬼,賒欠的酒錢已經超過限額了,快把酒給我放下!」
剛進城,幽蘭若便被一句叫喊吸引,抬眸眺望間,一名酒肆雜役追著一名渾身邋遢的乞丐跑。晟京城乞丐很多,敢賒欠酒資的可沒有一個!
在懷中探尋了一陣,幽蘭若陡然驚悟,她今日並未帶錢袋,身上除了一件大紅襦裙,值錢的東西都已經扔在馬車中了。
「這是五兩銀子,是他上個月的的酒錢。莫在追打了。」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
幽蘭若停止翻尋,看了眼景尤憐,又看了眼蹲在牆角灌酒的醉一。
酒肆的雜役接過銀子,顛了顛,回頭指著牆角的邋遢男人,「算你有運氣,靠著個女人付銀子。」言罷,轉身昂首離去。
景尤憐听聞那句話時,臉色變了變。好一陣,平復波動,提步離開。自始至終,不曾看過醉一一眼,
醉一放在唇上的酒壇子忽然垂下,渾濁的醉眼睜開,目光隨著離去的背影晃動。
良久,直到景尤憐消失在遠處的街角,醉一的視線才收回,轉了下腦袋,直直的看向幽蘭若。
只感覺到眼前一黑,一股燻天的酒氣撲鼻,而後腦袋眩暈了一瞬,幽蘭若睜大眼楮詫異的環顧四周,竟不知曉這是何處的屋頂了。
「小丫頭,喝酒何問哪地!」
驚天旱雷炸響耳際,幽蘭若回頭盯著一副乞丐行頭的醉一,幽怨了,「醉大爺,天還沒黑,你這麼明目張膽坐上屋頂不打緊,讓人看到我一個弱女子干這事,影響我的清譽!」
「哈哈!」醉一大笑,「洞房都過了,還什麼女子清譽!你難道還要再嫁人?」
幽蘭若苦嘆一聲,那一夜她未曾與陸玉發生點什麼,但顯然在外人的眼中,他二人已有夫妻之實。真是虧啊!早知多少發生點什麼,也就無須有口說不清,蒙受不白之冤。
「那麼,影響我的婦德。」幽蘭若沉吟了一瞬,略以為然,「一個有夫之婦坐在屋頂和一個乞丐喝酒,這要傳出去,我家那位頭頂上會變顏色的。」
要知道,一傳十,十傳百,傳過千遍之後,版本能翻出一千二百個,多少傳聞在口舌中傳播,多少傳聞逼死了貞潔義士。
「小丫頭,難道你以為你還有好名聲?」醉一詫異的盯著幽蘭若看了一陣,確認她懵然無知,布滿污垢的臉上露出不忍之色,「你先收下相府莫大少許多重禮,後突然帶回個俊俏小白臉,現在誰不知道風塵商女幽小姐水性楊花,風流無限?」
幽蘭若一愣,將前後屢了屢,猛然發現確有諸多不周。都怪她一時被情迷了神智,只怕帶累陸玉的名聲也不好了。
只是陸玉清冷淡然定然是冷靜理智的,為何不提醒她?
「那個小娃,倒也值得你傾心相待!」醉一感嘆。
收斂神思,幽蘭若靜靜的看著醉一,沉寂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偽裝。「醉一,你知道陸玉的身份嗎?」
清冷的聲音散出,四周的空氣仿佛都冷了幾分,醉一自顧飲酒,仿若不曾听到。
幽蘭若有些泄氣,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早知道和晚知道一樣,他的身份就在那里,不會改變。
莫讓當然是知道的,婁小公子估計也已猜出,楊二少是否知道,待定,醉一晝伏夜行,晟京城不知道的事沒有幾件,可是他們都不會告訴她。
幽蘭若晃了晃小腦袋,她難道就真的猜不出嗎?
晟京城最神秘的年青一輩,傳聞懦弱無能的太子,被聖上深藏在禁宮,甚少露面,誰知他是否在韜光養晦?畢竟在那種地方真的無能,早已經身首異處了。
傳聞在異國為質的大皇子,早已秘密潛回東洛,母系的龐大勢力,加之在外的功勛,是與四皇子爭奪嗣位的最強對手。
晟京城四大勢力盤根錯節,而各府的嫡系少主,一個也不曾露面過。
「小丫頭,你對玉小子傾心,真是因為霸王硬上弓把你強了嗎?」醉一突然一臉正經的發問。
幽蘭若頓時一口氣沒順過來,猛烈的咳嗽起來,水汪汪的大眼楮憤憤的控訴著醉一的惡行,「你見無雙對婁小公子放的冷氣少了幾分嗎?」那是誑婁小公子的好不好!
真是作孽!竟然傳得這麼廣,毀壞她的清譽也就罷了,反正她也不剩幾分清譽,教壞小孩子可如何是好?
幽蘭若剛欲出口再損幾句,醉一倏地沉寂下來。
他一貫邋遢不整,一身污垢,但即便在醉死夢生時,周身的氣場也不曾減弱。此時那些光華都黯淡下來,幽蘭若有一絲不習慣。
「你知道景娘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多心痛嗎?」本該狂野嘶吼的嗓子發出低低的哽咽。
不及幽蘭若出聲,醉一自顧道︰「我想她,時時刻刻都在想,但我不敢去看她,我知道可以從哪些角落看清她在朝鳳樓的一舉一動,可是連在最遠的那個廊檐,我也不敢趴上去。」
幽蘭若心下淒然,讓一個大男人發出這般低吼,需要多大的傷痛?
「因為我已經失去了看她的資格,她不想見到我,不能接受現在的我,也不能接受現在的她,我只能遠遠的悲痛,即便在她三尺之外,也必須隔著一堵堅實厚牆。晟京,東洛,東陸,哪一處的屋頂我都敢踏足,唯獨除卻她屋舍的房頂。」
「為什麼?你們到底有什麼心結解不開呢?」幽蘭若問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問。
在她看來,只要活著,只要相愛,還有什麼不能抹去的阻隔?
但是,這世間,總有許多解不開的結,譬如眼角余光里,瓦縫間蜘蛛結的細密絲網,譬如醉一和景尤憐之間,歷盡滄桑,江湖和風塵各自憔悴,無依。
那時他不是醉一,她也還不是景尤憐。他們是隔壁村的愣小子和村姑娘。她喚他小哥哥,他喚她憐妹妹。
「憐兒生來就出落得水靈,五歲時,游方的術士斷言她乃福旺之相,不消幾年,十里八村都知道景家有個標致的女兒,上門求親者絡繹不絕。我們兩家是世交,父親一上門,景世伯就應下了我和憐兒的婚事。年後兩家交換了信物,我和憐兒坐在水塘邊,兩廂面色紅個透頂,一個喜不自勝,一個羞卻難當。自後同輩中人無不羨慕稱贊,打哪兒都是嫉妒的目光……」
醉一自顧追憶,「我好不得意,春天時,采了野花放在景家的門前,躲在牆角看憐兒開門見到時嘴角不自覺的翹起來,夏天時,拉著憐兒去水塘里摘菱角,秋天時,我們一去放風箏,在曠野上,在田埂上,歡呼,笑鬧……」
如此淳樸簡單的鄉野戀情,讓人心馳神往,平凡中的動魄驚心!
幽蘭若忍不住追問道︰「那後來呢?」